我的两个外孙女
栏目:笔荟
作者:李硕儒  来源:中国艺术报

  还是在北京的时候,晶晶就来电话说:爸,你和两个孙女本来就语言不通,既担心她们对你没感情,你又总不回来,那怎么办?只有你回来跟她们多住些日子!琢磨着女儿的话,自是道理显然:本来,我这两个孙女就是中美混血,又在那里土生土长,虽然一个才上初中、一个还在小学,可她们的语言、思维、行为习惯一落地就已经美国化。虽然想了很多办法——教她们学中文说中文、唱中文歌跳中国舞,可随着年龄环境的变化,小时候精心灌输给她们的那点中国文化、中国元素还是越来越少,甚至几近流失。没办法,环境决定论的面孔就是如此无形的威严!想到这些,我不能不抓紧回美国。

  和所有归家的旅人一样,乘上飞机就想象着一家老小团聚的氛围、画面,但更多的还是我的两个孙女: Amber的踢踏舞, Ariel拽着狗儿“小小”的尾巴在地板上的疯闹,还有更小的时候俩人在我身上滚来滚去的情形……十二个小时后,儿子驾车回到家里。为抵御北京的酷热,登机时单薄的T恤一遇旧金山晚秋式的清凉,我不禁鼻涕眼泪加喷嚏地就进了家门。女儿一见,拥抱我一下后就去为我冲感冒冲剂加姜粉,我最挂心的两个孙女拥抱过后就不见了踪影。我诧异地问: Amber和Ariel呢?

  晶晶笑笑说:上楼回她们自己的房间了。她们天天这样吗?我有些不快。

  是,她们长大了。爸,别不高兴,她们会跟你熟起来的,不过, Amber已经十二岁,进入青春变型期,不太喜欢与人交往,也不愿跟Ariel玩。

  带着重重失落,我回到自己的房间。

  或许因为吃了冲剂又睡得晚,第二天早上,时差转过来了,欲来的感冒也踪影全无。我一身轻松地来到厨房,此时, Ariel已为我和妻做好了早餐:两只盘子里各一片全麦面包、一只煎鸡蛋,上面还放置几粒蓝赭色的蓝莓和一粒红艳艳的樱桃。她端向我和妻说:姥爷、姥姥,请用早餐。说着,她开启微波炉,又为我们分别端出一杯冒着热气的杏仁奶。晶晶早就跟我说过,从五六岁起,两个孩子都是自己做早餐,做完先端给她和Yon (我的女婿)各一份,之后再回到餐厅自己享用。我原以为她是爱子心切,有意在我面前渲染夸耀,而今亲眼所见,始信为真。我有意问道:爸爸、妈妈和姐姐呢?

  姐姐自己做,她已经吃完了。爸爸妈妈的,我已经送到他们的房间。我望着她,一时真不知说什么才好,半晌,才亲着她说:谢谢Ariel。

  吃过早餐,我拿起铁锹去给花园里的一块菜地松土施肥,晶晶笑眯眯地赶来叫我上楼,直奔Ariel房间。刚跨进门,她就拉我蹲下看Ar - iel的“建筑” ,原来,在书桌下一块一米见方的阁子里, Ariel用纸片自己设计建造了一处自己的领地。那里有卧室有书房有廊道:卧室里有一大床,床上有折叠整齐的床单被盖;有衣柜,衣柜里有挂在衣架上的长长短短的衣服;书房里有放着台灯的写字台,有摆满书籍的书柜;廊道里还挂了两幅油画……这小而精细的物件全是用纸片折叠而成的。看着这一切,我真为她的创意、细心和耐心高兴,想到她发起脾气来那样不讲道理、那样没完没了地大声哭闹,于是感叹说:这真不像是她的所为。女儿也感叹道:我越来越感觉到人的性格的多面性, Amber也一样。

  6月14日,到了Ariel的十岁生日,我本想请全家人去餐馆为小孙女庆祝生日。女儿说,Ariel已经有了她十岁生日的设计:她要请她的小朋友们来家晚餐,饭菜由她们自己和妈妈们做。那晩正好有朋友请吃饭,于是我错过了旁观的机会。入夜,当我从外面回到家时,她们的生日宴早已结束。当我走进一楼客厅时,只见七八个肤色不同的小姑娘已在各自的被子里拱动。有的挥不去刚才的兴奋,又禁不住趴在相邻的小朋友耳根嘀咕着什么,有的则捂起嘴低声地咕咕笑。

  第二天,女儿跟我说, Ariel的一个小朋友给了她一个生日礼物——游戏软件,今天她就跟我要游戏机,我没答应。我笑问为什么?女儿说,我跟她说你已经有了电脑,还有i Pad,再买游戏机,你有那么多时间吗?再说,买一个游戏机要二百多元呢!她说这个生日,我已得了三百多元,姥爷一百,姥姥一百,别人的加起来还有一百多,我花自己的钱可以吗?我说那也不行,一个小孩子不能这么花钱!

  她闹了没有?我问。

  她没说话,回了自己的房间。

  两天后,我和女儿散步时,她说,爸,你看Ariel这脾气。

  今早,她又来磨我,说她上网查了,那个游戏机正在网上拍卖,起价才五十元,可以给我买了吧?我哈哈大笑:傻孩子,那是起价,说不定最后竟要拍到五百呢!

  她信吗?

  信。可下午她又跟我说,网上还有打折的,一百三十元就可以。

  我哈哈大笑:这孩子,还懂经营!

  回家后,我没顾忌任何人的反应,边给Ar - iel钱边说:这是姥爷给你买游戏机的钱,但你要答应姥爷,每天下午一定要游泳两小时以上,不然,你会更胖了!她搂着我的脖子,很响地吻了我的脸颊。

  Amber是长孙女,又天性多愁善感。前年回来时,每当在车上放起音乐, Amber跟唱的总是好莱坞电影《花木兰》主题曲那样的悲感抒情曲,妹妹跟唱最欢的则是节奏感最强的美式摇滚和Rap,两个人玩起来常常是姐姐被妹妹弄哭。为此,我曾担心Amber的脆弱,怕她踏不平未来生活中的荆棘泥泞。今年却不同了,即使暑假,她也很少与家人在一起,除了早晚正经八百问个好以外,都躲在自己的房间,很少见她笑闹。见此,我除了因失去往日祖孙俩的亲热而心下发凉外,不能不生出种种忧虑。晶晶看出我的心态,安慰我说: Amber到了青春逆反期,她对谁都这样。你看她很少跟妹妹玩了,还说男同学都怕她,因为她瞪着两只大眼睛,很少微笑,谁也不知她在想什么。

  这可有点可怕,将来……

  我话未说完,女儿就笑了:你怕她将来孤家寡人,找不到朋友?放心,爸,毎个女孩都有这一阶段,过去就好了。

  既如此,也只能承认这一现实:那么,她整天躲在自己房间里都干什么呢?

  女儿从Amber房间取来一摞书,为我一本本翻阅着: 《哈利·波特》 《指环王》 《哈比人》 《黄金罗盘》 《声音》 ……女儿说:这都是Amber刚读过的,她还计划这个暑假读完希腊史诗《伊利亚特》和《奥德赛》 。

  她还喜欢写,正同时写七个故事。

  同时写七个故事?她怎么构思,会不会写乱了,或又交叉?我已经写了几十年,可还是被孙女的写作方式困惑住了。她都写什么样的故事?

  大多是悲情的。她说这样的故事才好看,才能让人记住。

  啊,啊,我高兴又感动,一时竟说不出什么。

  女儿看着我的神态,得意说,这就弥补你的遗憾了。你不是总遗憾弟弟学了MBA,我又学了建筑,没人跟你对话吗?你这孙女很可能能补上。说着,她大笑起来。

  是你还是Yon引导她的?

  谁也没有,引导她也不会听,只能说是与生俱来的天性。

  这我信。一切艺术创作都只能是天性,不是没有后天的,但大体成就不大。我不去做这个理论探寻,只是说:哪天让她给我讲一个她写的故事,一定要听听。我转移话题又问:她还跳舞吗?

  爸真粗心,她每天下午都去跳半天啊。22日下午是暑期汇报演出,到时我们全家去看。

  那当然,我们一定要看。我快意说。

  爸别失望, Amber说,从四岁到现在,她已经学了八年舞蹈,什么踢踏、爵士、芭蕾、现代……都学过了,她不想再学了。

  倒也是,我真的同意孙女的想法:又不想以跳舞为业,有了这段经历,有了基本素养,又塑出一个好身材,可以了。可关于运动,她想学什么呢?

  她想学骑马。

  骑马?我有些不以为然,女儿也有同感,因为这耗时、费钱,还有危险。

  那晚吃饭时,我逗Amber说: Amber,姥爷这次回来很少看到你笑,一个女孩子,可别忘了微笑啊。

  她终于莞尔说:过几天,我要让姥爷一连看我笑六次。

  我们一家都被她说愣了,不由地都将眼睛盯向她。

  唯独不懂中文的Yon听懂了他女儿的话,他笑着重复了一遍: Yes,六遍。

  晶晶这才趴在我耳根说:汇演那天, Amber要跳六支舞,还有一支独舞,她演出时当然要面带微笑了。

  终于到了22日下午。那一天,我们一家和所有家长、观众一样盛装出席。这是这个城市里一处不错的剧场,里面座无虚席。演出主办方就是Amber所在的舞蹈学校。学校是私立的,教师都是从专业到教学,学生是从幼儿园到高中生,他们一个个节目演下去,一直演了四个小时。演出过程中,自始至终气氛热烈,掌声、尖声呼叫声不绝于耳。除了欣赏孩子们几乎不失专业水准的演出,我自然是须臾不舍地盯着Amber的所有举手投足、一颦一笑。看着她在台上的舞姿和笑颜,从出生到学步到拽着“小小”的尾巴在地上翻滚到她初学踢踏舞的神态……一幕幕在我眼前闪动。

  倏然间,一股花香沁入我的鼻端。不知何时,晶晶将一束鲜花塞入我手里:爸,你怎么流泪了?

  我忙擦擦眼睛:呵,我是高兴的。

  看你,她抚抚我的背:一会儿演出就结束了,我和Yon商量好了,这献花的事还是你做最好,这代表全家对Amber的肯定和鼓励。

  真是一个很好的构想,我同意。

  一场Amber告别舞蹈的演出就在我为她献花的音乐声中告终。在我搂着她拍照时,她绽开了最灿烂的笑颜。

  可惜,因为接下来就是旧金山作家朋友们一次次的聚会宴请,更因为我与Amber的语言障碍,直到我回北京,也没听到她讲英文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