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剧人的情怀与承诺
——乌镇戏剧节侧记
栏目:视线
作者:吕彦妮  来源:中国艺术报

  10月30日至11月9日举行的第二届乌镇戏剧节上,汇集了美国、中国、荷兰、印度、意大利等众多国家的17部特邀大戏、 12组青年剧目以及300多组嘉年华演出。在乌镇,观众们无论走到哪里,都有可能随时与一场好戏意外“相遇” 。

欧洲戏剧大师尤金尼奥·巴尔巴导演的《追忆》演出现场  李晏 摄

    谢谢他们没有出来谢幕

  欧洲戏剧大师尤金尼奥·巴尔巴第二次来到乌镇戏剧节,去年他带来了根据《圣经》故事改编的《鲸鱼骨骸内》 ,肃穆、窒息。今年带来《追忆》 ,一样的规矩:每场演出只允许至多40位观众进场观看、入场前关闭手机、表演过程中禁止交头接耳,还有就是,戏结束的时候演员不会出来谢幕。

  沈家戏园根据古宅改造,若充分利用的话可以容纳近百位观众,巴尔巴却将剧场空间缩到最小,甚至根本未用到戏台部分,就在观众席位置的中心区域用两把沙发、一个茶几“搭”出表演区,两位头发花白的老人就是演员,老妇人负责讲述故事,老爷爷负责伴奏——手风琴、小提琴,每一次乐器的弹奏和拿起放下,他都轻轻地,很优雅。

  故事是献给在奥斯维辛集中营中幸存下来,又在晚年自杀的作家普里·利未和简·埃默里的。老妇人的叙述克制又生动,既像一位遗孀,又像整个家族都陨落之后被遗忘了的一个孩子。她总是笑着,俯身看着坐在自己一米开外的地板上的观众,盯住他们的眼睛,寻找着什么。她讲了两个完整的故事,提到了四个人,起初故事的顺序是清晰的,而到了“第二乐章” ,记忆开始变得琐碎、混乱。再往后,只剩下一些依稀的字句,不成样子。哭是因为想到母亲、母亲的母亲,父亲,还有父亲的父亲。想到那些已经离去了的人,还有失去了再也不会复得的欢乐。哭也是因为恐惧,那种对天行将黑下来的恐惧。

  戏末,老爷爷不弹琴了,他拉起老妇人的手,走到黑暗的地方去,慢慢地,那么慈祥。然后一切就滞在那里停了一会儿,可能有的观众会不解,等待谢幕或者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可我知道戏结束了,感谢他们没有出来谢幕,用这样的方式保留住戏中的身份,不脱将出来,也能让我在出门之前擦干眼泪。

  剧中有一句台词,反复说了几次,“音乐可以拯救人的生命” 。如此说来,戏剧就是可以拯救人的记忆的。它提醒你无论如何都不要忘记去“记得” ,无论悲喜都不要忘,即使生活最终的真相和结果都是一样的“失去” 。

  戏剧的香火

  侗族傩戏《咚咚推》是此次乌镇戏剧节上众多古镇嘉年华演出项目之一,由来自湖南怀化天井寨的傩戏班演出。场地就在乌镇著名的商业街—— “女红街” ,走到尽头的灵水居门口,一个临时的“戏台” ,背靠着一扇很高的竹木板门,左边门框是“出将” ,右边门框就是“入相” 。

  他们之中最老的表演者龙开春已经90岁了,穿着蓝色的麻布衣(也是表演服)向大家问好,他浓重的湘西口音我听得很辛苦,那一段不短的开场白里我只听懂一句话:“一起跳戏的老伙计们都走光了。 ”

侗族傩戏《咚咚推》  李晏 摄 

  表演有趣极了,看戏这么多年几乎从没看到过这么朴实而又富于童趣的节目。“咚咚推”是一个锣鼓点,咚咚,推;咚咚,推,就是这么简单的三个“点儿” 。演员戴着面具表演,踩着“点儿”跳一段,再站定说台词。舞步靠踝步发力和支撑,姿态像日本的舞踏,或者是后者学习的傩戏。

  整场一共演了4出小戏,每出七八分钟的样子。 《跳土地》演农民遇到土地公公,求他保佑能风调雨顺、庄稼丰收; 《癞子偷牛》讲的是一个癞子(村子里游手好闲的懒人、坏人)偷了秀才家的牛,刚开始不承认,后来在县官的公堂上不得不认罪,被衙役用板子打屁股的故事; 《土保走亲》是喜剧,土保是个笨人,他老丈人过生日,媳妇儿金竹让他去送礼,结果闹了好多笑话:鸡被黄鼠狼叼走了,豆腐被他拿石头压碎了,鸡蛋又被他砸了狗脸; 《菩萨反局》则涉及人与神的关系,菩萨看庙里香火不够旺,觉得风水不好,就托梦给村里人说想搬家,但是村里人不解意,她就自己下来,背着村民搬迁到合适的地方去,在这个戏里,观众领略到了一位演员背着偶、一人分饰两角的技艺。

  戏班子还有非常高超的制作道具的本事,黄鼠狼、狗、牛,样样都做得逼真,饰演这些动物的演员披戴着由动物和植物纤维缝制的“皮毛” ,四肢着地、用各种不同的姿态模仿着与他们日日做伴的动物,当真做到了惟妙惟肖。

  这是我第一次看傩戏表演,却被深深吸引。他们的台词生动、身姿讲究,处处显露着一种亿万斯年的气息。我不愿意用任何曾经的观戏经验来分析和探讨它,因为那些理论在这样的表演面前都变得黯淡无光。谢幕后,龙老爷子和他的伙伴们得到了热烈的掌声,他又说了一些话,我又是只听懂了一句:“我白天种地、晚上跳戏,一辈子就过去了。 ”

  从灵水居离开后没多久,走过一个古老的石拱门下面,不经意抬起头看到上面刻着两个字:守拙,好像乌镇也在无声地为这场演出加冕。我想,这场侗族傩戏就像中国戏剧的香火一样。我们在城市里生活得太久了,看了太多现代的、后现代的、拆解的、重塑的作品,却忘了我们的根其实在乡野间,而戏剧的源头恰恰也是在那里。

  关于未来我总是满怀期待

  看过傩戏的第二天晚上,我把这样的感受告诉了乌镇戏剧节的发起人之一黄磊。他听了很惊讶,抓着酒桌那边孟京辉的袖子摇:“你看多有意思啊,那么多戏,她反而最喜欢一个嘉年华的作品! ”然后,他又重新诵念了一遍首届乌镇戏剧节的口号:“我看到的,你看到的,我看到你看到的,你看到我看到的……”

  有人问黄磊和我,印度的《第十二夜》和英国的《莎士比亚全集(浓缩版) 》哪个好看,我们异口同声:“都好看! ”在乌镇,人和人见面时不愁没得说:“你一会儿去看哪个戏? ”“你看了什么戏? ”“有票吗? ”“要票吗? ”是永恒的话头,百试不爽。

  我说喜欢《第十二夜》里那个每一幕都出来串场的男演员,“他那么委屈地说,这明明是一个喜剧,可自己却是个悲剧……”“因为他的词都被导演删了! ”黄磊抢着接了话头,他是真的爱戏,那么细微的一句词,都还会记得。

  之前我们在一个餐馆偶遇时,他举着韩国独角戏《墙壁中的精灵》的海报,极力推荐。“这戏怎么打动你了? ”“这戏是说爸爸和女儿的,你说能不打动我吗? ”五分钟后,我被他复述剧情中的一幕感动。那个因为战争和人性的阴暗,而不得不躲在墙壁中生存的父亲,一直以一个“精灵”的身份陪伴女儿的成长,却不能见到她。多年之后,当女儿回到家里对着墙壁唱起当年父亲教给她的歌,喊着父亲的名字时,黄磊说他坐在台下根本不是眼眶发湿,而是“泪水喷涌” 。说到此,灯光再迷离也能看清他红了的眼眶。他想到深爱的家人和孩子,想到这小镇的节日,他辛苦发起、耐心维护都是出于爱,希望所有来到乌镇的人都能因为戏剧而变得更美好一些,并且把这份“美好”带走,继而感染和影响这个世界一点点。

  11月9日,第二届乌镇戏剧节落幕,组委会在闭幕式上一并宣布了下届戏剧节的时间和主题, 2015年10月15日,主题是“承” 。根据艺术总监轮换制,明年将由孟京辉举起大旗。没有悬念,结束即是开始,令人内心无比踏实地开始期待。戏剧人的情怀与承诺,让乌镇真正成为一个艺术上的念想。而你知道的,艺术永远不会辜负你,若你抵达,必有所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