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竹斋艺话(七十九)
栏目:名家谈艺
作者:林岫  来源:中国艺术报

  ●山东杨有年行商有成,又雅好书画,新建二层小楼,月前曾专请京城某书法教授赐赠其楼额名。此大家赐赠曰“清谧小楼” ,不知为何,大笔一挥,书写时又作“清閟小楼” 。问其何故,答曰“ ‘清谧’即‘清閟’ ,勿怪” 。小杨此番进京来访,顺便请教。

  笔者以为,“清閟”与“清谧” ,词义相近,却不相同。“谧” ,音密,安宁清静。“閟” ,音必,隐蔽幽深。如果只图清静并不秘密的小楼名曰“清谧” ,肯定说得过去。若以书法所书的“清閟小楼”为准的话,问题就比较大,至少不宜者有三。

  其一,元明书画大家倪瓒的藏书阁即名“清閟阁” ,故其诗文集十二卷名《清閟阁集》 。因为传统道德向有“德者尊先”的道理,故尚德的后生理应规让,尽量不夺前贤佳名。

  其二,清閟,词义清幽、深邃、隐蔽,古代诗文通常用以代言墓地、景色、宫宇、寺观等。依斋室命意通常使用的方法分析,倪瓒命名“清閟阁” ,自有其道理,大约是依据“借景” (其藏书阁后山本有祗陀寺)和“就意” (取秘藏幽深意)二法。在倪瓒,用此斋名当然稳洽;在他人,则未必合适。即是说,他人移借此名,非不可以,但需斟酌有否相同的充足理由。如果楼处繁华市区,既无寺观依傍接邻,又非藏书藏器的隐蔽之所,清閟则成虚言,颜额标诩,名不副实,恐伤诚信。

  其三,此楼拟作书画友人雅聚交流之所,“清閟”名之,未免有摒友好、却来访之嫌。

  小杨闻之,信服,遂求教斋室新名。窃以为,斋室命名攸关书画家的文化面子,与其爱好雅尚、人文环境(例如有否人杰地灵的史料可资参考) 、收藏珍宝等大有关系。不管怎么说,大小也是一件颇费心思的事,故劝他不必急就,来日方长,以后能从地理环境,人事(希望、爱好、收藏) ,功能(例如是藏书,还是收藏何种字画奇石雅玩)等方面落想,细心琢磨后再定不迟。因在座诸位都愿意先听听笔者的设想,故推辞无用,只得主遂客便,草拟不吝,并说明一二。

  依拙见,不妨先改“小楼”二字。称“小楼” ,熟俗,不如“小築” 、“雅築” ,显出文气。杜甫诗有“畏人成小築,褊性合幽栖”句。若请书法家以繁体字题写的话,务必笔下留意,繁体的“築”非“筑” ,二字音同(皆入声屋韵)义异,小心混同而借用成误。

  筑,古乐器名,形如琴,十三弦。奏乐时,须左手扼住筑,右手以小竹尺敲击之。读过《史记·荆轲传》的读者皆知“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 ,应该不太生疏。当今书家写“兿”字,喜欢省书下截“云”字,以为“築、筑”亦如同“兿、蓺”之类省简可通,如此臆想当然,下笔即误。

  闲谈中,闻小杨生于1960 (庚子)年农历四月,遂建议其斋室可命名“清和小築” 。清和,有清静和平,国清家和的意思。又农历四月,乃春暮夏初之清和时节,旧称“清和月” ,故南朝宋谢灵运有“首夏犹清和,芳草亦未歇” ,唐白居易有“孟夏清和月,东都闲散官”句。楼名“清和” ,既暗合主人生月,又语多美意,再合适不过。

  另外,小杨生肖属鼠,以易数析字的角度观之,其名“有年” (有,足食无忧;年,末笔似鼠尾细长,年长无尽) ,生肖与名字配合非常顺吉。如果小杨表字“清和” ,或者以“清和”名之斋室,顺应其生肖,张口即有水润青禾,自然大顺大吉。

  斋室名称,说到底,是主人文化修养、情趣爱好的一种标志性符号。凡属文化的东西,都不简单,都必须经得起品嚼细味。太过随意地取个凑合事的,即使自家无所谓,来客不以为然,也有损颜面,直觉得主人肤浅。以前江西一有位笔商欲为笔店取名“二难堂” ,来北京推荐其产品时曾请教过柳倩先生,笔者正好在场试笔,大家闻之,皆以为不可。虽然他再三强调王勃《滕王阁序》有“四美具,二难并”名句在先,江西的读书人大都知晓“四美二难”的意思,但九州四野读懂店匾“二难堂”是“贤主人与贵嘉宾雅聚一处” (即主宾皆属难得)的,能有几位?万一顾客以为“二难”是指店家“左右皆很为难” ,或者指买卖双方都在为难,这生意还做不做?

  清代江苏华亭画梅大家徐颖柔,号则所,斋室名亦“则所” ,著有《则所删存诗稿》 。因徐颖柔善于用草书诀画梅,奇异非常,名气不小。时有好事者在其“则”字上戏加两笔,遂成“厕所” ,令徐哭笑不得。命名,应该是一门学问,无论姓名、字号、斋室店铺,过于生僻,或者字的形声义,偶有不周,都会带来遗憾。在意不在意,或许是自己肚量气度的问题,但如何解读总在他人,生出误会,碍目烦心,也不利公众观瞻。清代南海有一位诗人书法家黄云纪,通篆隶,精治印,有《百忍斋印稿》 。其人号假释,按其本意, “假释”就是“居士” (并非剃度皈依的释子) 。然而,在他人看来,却往往读作另一番意思(未满刑期而提前释放) 。清代乾隆嘉庆间大画家奚冈有一位弟子,钱塘(今杭州)诗书画家梁学昌,表字蛾子。梁欲以异怪出场,引人注目,结果影响交往,晚年无奈,改为道子。

  话说至此,忽然想起乙亥(1995年)九月在韩国遇着的一件趣事。当时与锺明善等书友随沈鹏先生赴韩国参加“汉城国际书学研讨会” ,会后旅游至庆州,主翁招饮。席间助兴奏琴者名号“鉉夫” (韩文汉字) ,词义不错,即可以举鼎(国器)的栋梁之才。初闻翻译介绍,笔者误以为是“玄夫” ,有点意外。因为“玄夫”的汉语词义是“龟” ,韩愈《孟东野失子》诗有“再拜谢玄夫,收悲以欢忻” ;“龟” ,在东瀛属福寿吉语,在吾国人际交往中却是忌语,不知韩国人忌讳否。正待发问,翻译机灵,立即写出二字,原来是“鉉夫” ,笔者释然一笑,长了一点见识。

  闲聊超时,起身送客出门,小杨回头问“万一古今有同名‘清和小築’的,怎么办” ,答:“印象中,未之闻也。若有,用之亦可,弃之亦可。另谋佳名,不过又添一份文化乐趣而已。 ”

  ( 2003年元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