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竹斋艺话(七十六)
栏目:名家谈艺
作者:林岫  来源:中国艺术报

  要积垫“二功” ,勤学,自不必说,敏思直至触类旁通,更为重要。只练手技,底蕴空乏,搞单打一,不行;书城簇拥,过眼不读,或者读而不思,合卷即忘,亦不可取。欲求事至功遂,须智慧通之,志力达之;此为古今中外成艺之大道。智慧通之,简单地说,就是能否激活知、识、思、变等创造性思维的问题。

  地球上的山水无不沟通,州界省界国界皆属人为设置;在创造性思维那个高端层面上,文学艺术之间不存在绝然的门墙划界,文学的造诣会有助于其它艺术的创造性思维活动。书家下笔非诗即文;文学功也是书法家必修的功课。能作简单的对联和诗词,撰写一些表情达意形象生动的散文、题跋、评语等,可以列入书法家的专业训练。训练的意义,不仅在书法家提高了文学修养和文学创作水平,也开拓和滋养了创造性思维的活力。文学,一向被看作民族文化的人文乳液,受其浸润激活的不仅是书画、戏剧、影视等门类。这是一个较大的话题,之前发表过的几篇拙文多有涉及,可资参酌,以后有机会再给大家“下回分解” 。先插一段闲而不闲的话,请大家思考。

  问一个问题:禅与诗何干?“禅中有诗,诗中有禅” ,究竟说的是什么意思?我认为,这是诗与禅在创造性思维那个高端层面上的贯通和理解。强调书画家丰厚学养,与创造性思维攸关。例如老禅师问“何谓风” ,回答“空气流动谓之风” ,肯定正确,但非诗非禅。有小僧回答“楼外絮纷纷”或“亭皋木叶落” ,一言春风,一言秋风,未著“风”字,却得风流。或谓“虎在山中行” (林中大王之风) 、“钵空有物归” (空灵之风) ,也未著“风”字,则愈见悟觉。如果老禅师又问: “何谓大中见小? ”回答“西瓜瓤有籽” ,不能说答错,但拙在坐实。或答“广宇茫茫飘桂子” 、“玉鑑琼田三万顷,著我扁舟一叶” ,孤高清寂愈见,也愈见悟觉。机锋应对,通禅或是通诗又有何难?如果老禅师再问:“何谓小中见大? ”回答“芥子比西瓜” 。你认可是实话,会认可其禅风诗味吗?或答“一口吸尽西江水” 、“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 ,你有什么感觉?反过来理解,诗人写这些诗句,不正是创造性思维的积极活动吗?在这个层面上,你对“禅”与“诗” ,会没有新的理解(悟觉) ?不轻易说“禅”与“诗”无关的人,也不会断言“文学只是书写素材,书家没必要去搞懂文学”云云。

  一些书法家读了不少年的诗词经典,仍然难以从事简单的文学创作。碰到这样的问题,首先需要检查自己学习方法正确否和思维滞碍否,例如你多年的读诗是务虚还是务实?有无真正意义上的创作活动实践?有无文学创作实践经验丰富的专家指点过?不学诗法,只是读诵,终究难以上手。用朱熹的话说,那就是“只因未到那深处;若到得那深处,自然佛门洞开” 。人可以很聪明(包括天赋和后天涵养) ,因为有时没有做到,让自己失去很多创造的机会。朦胧与开悟,或许仅差一步之遥。迈出这一步,即是顿悟。我列举诗例,因为形象,也方便说明书法家的文学功。再重复一句话:地球上的山水无不沟通,州界省界国界皆属人为设置;在创造性思维那个高端层面上,文学艺术之间不存在绝然的门墙划界,文学的造诣会有助于其它艺术的创造性思维活动。信不信由你。

  清代桐城派作家刘海峰说“天下可告人者唯法耳” ,应是古今学苑至理。以诗法观之,读出“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 ,是老杜在写两个点、一条线,在用点线经营诗境空间,这就是明眼,务实。如果能用这个点线经营法去关照“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 ,居然读出“白日”是点的运动,由上而下,“黄河”是线的运动,由西往东,就有点小彻小悟了。如果还能借助“列锦法” ,读懂王维的“大漠(面)—孤烟(线) —直,长河(线) —落日(点) —圆” ,是点线经营法与双字列锦加字法的巧妙结合,甚至还能动笔开辟自己的文学天地,则近乎大彻大悟了。金圣叹说“天下妙思无限,故妙法亦无限” ,反过来理解,“天下妙法无限,故妙思亦无限” 。白纸青天,造化在手。通与不通,悟与不悟,全在作手灵慧。看三千字的鉴赏文章,不如点拨一个诗法实在,“诵经千卷,莫如灵心一点” ,所以,善学者的聪明,不过知晓应该学习什么和如何去学罢了。

  听懂我讲的这些简单的常用诗法,如果碰巧你又很清楚自己的努力方向(是作满足抄录他人诗文,还是有志于成为诗书兼擅的书法艺术家) ,那么,应该如何解读经典诗文,还用赘言吗?这是带有主观能动性的一种自觉。激活人的创造性思维能力是多方面的综合效应,当然也包括文学的解读和创作活动。

  跟诗歌创作一样,书画创作也需要顿悟。其实,顿悟就是在平素丰厚积垫酝酿的基础上的灵心一动。齐白石有幅荔枝图,颗颗鲜红,中有两颗黑荔枝,观者不以为异怪,反倒觉得黑果衬托红果,愈加鲜亮真实。汪曾祺先生说,观看展览时正好李可染先生在场,可老说他有幸亲见白石老人画的这面册页,最有发言权。当时作品已近完成,老人忽然拈笔濡墨,飞出了两个黑荔枝,全画遂生机活泼。意外之妙,如同清风自来,偶然在必然之中。因文化大革命中有人曾拿黑荔枝画批判过齐白石,我计划主编《当代书坛名家精品与技法》时,汪先生先写了《论精品意识》一文,定要将齐白石画“黑荔枝”事写入,惜此书拖延至戊寅(1998)年夏出版时,汪先生已逝,我仍以此文为序,亦是铭记老前辈点拨教诲的苦心。

  (2011年4月21日全军书法创作班讲课记录节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