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竹斋艺话(九十)
栏目:名家谈艺
作者:林岫  来源:中国艺术报

  世上有不少借助故实“敷衍生新”的事,书画界亦不例外。书画家倘若不知,一旦圈外人问将起来,也颇生尴尬。例如解放前有好事者登报以“新妇地黄汤(○仄仄仄平平) ”征联,很多应征者认定“地黄汤”乃中成药汤名,朝思暮想,始终难得佳对。后来有的应征者跳出“中成药汤”这个思维圈子,放开眼光,以“封田莱子石(平平平仄仄) ” (自《莱子侯封田刻石》 ) 、“东坡令子帖(平平○仄仄仄) ” (自苏轼墨迹《令子帖》 )等应对侥幸取胜的,大都是懂得一些书法碑帖知识的人。“莱子石”和“令子帖”中的“子”虽然不是色字,但可以借同音的色字“紫” ,与“地黄汤”的“黄”字相对,此为借对。有讲究,多半是因为有丰厚的文化学养垫底,这就不得不让人佩服恭敬了。

  “新妇地黄汤” ,是晋王献之草书《新妇服地帖》的别名,真迹已流入日本。此帖宋时藏宣和内府,有高宗(赵构)题签,明代曾归大书画家文征明所藏,到清道光年间(1821-1850)又归吴荣光珍玩,刻入《筠清馆法帖》 。应对者如果拘泥“地黄汤”是中成药汤名,思路狭窄,很难跳脱,倒不如从字面上拓展生想,对以“故城秦紫塞(仄平平仄仄) ”(见崔豹《古今注·都邑》释曰“秦筑长城,土色皆紫,汉塞亦然,故称‘紫塞’焉” ) 、“故宫天绛阙(仄平平仄仄) ” (皇宫门阙高耸)等便可。其中“绛、紫”应对“黄”字,俱为色字相对,又“新、故”反对,应属工对。

  书籍中常见的熟典,因为众所周知之故,可以直接取代某人某物,脱口呼出,譬如晚唐诗人雍陶写鹭鸶和郑谷写鹧鸪的的诗都很出名,文人便戏称二人为“雍鹭鸶”和“郑鹧鸪” ,后来竟然索性直呼他二人为“鹭鸶”和“鹧鸪” ,连大姓都给省略了。又譬如古今概知东晋大书法家王羲之好鹅和三国魏曹操有梅林救渴之事(见于南朝宋刘义庆的《世说新语》 ) ,故而呼鹅为“右军” ,称梅子为“曹公” 。此种不但图省事,还可以兼带典故的方法,就是以人名与物名互相取代称名,在修辞上统属“借代” 。熟悉古典文学修辞技巧的读者,辨识并不困难。

  王羲之好鹅事,检南朝宋虞龢的《论书表》可知。元代书画家赵孟頫(1254-1322,字子昂,宋太宗第四子赵德芳十世孙。逝后追封魏国公,谥文敏)曾书《王羲之书事四则》 ,其中一则即言王右军好鹅事。卷尾张雨题跋曰“四则语见《论书表》 ,使虞(龢)侍郎见赵魏公此迹,当复作何语耶” ,亦认可赵孟頫书据虞龢的《论书表》 ,然文字略有出入。 《已载尺牍》有“汤燖右军一只,蜜浸曹公两瓶”句(即言“清炖一只鹅,蜜饯梅子两罐” ) 。读者千万不能以为真的要“汤燖右军”或“蜜浸曹公” ,从而认定尺牍文章“狗屁不通”或书写者“胡乱涂抹” 。实际上,这十二个字是文人墨客以“右军、曹公”代称“鹅、梅子” ,故意调侃谑雅,敷衍生新,欲作佳话笑谈而已。

  敷衍生新,多经历代文坛名家巨儒之手点石成金。其中,当然也不乏诗书画大家。例如苏东坡诗有“留我同行水上座,赠君无语竹夫人” ,称舟船为“水上座” ,称竹几为“竹夫人” ,因其雅谑,民间买账,故颇为流行。黄山谷评议东坡此语时又作了发展,说“竹夫人乃凉寐竹器,憩臂休膝,非夫人之职,而冬夏青青,竹之所长,故为名曰青奴” ,觉得将竹几这样很普通的用具称作“竹夫人”有些高抬了,主张将竹几名为“青奴” ,并题诗曰“秾李四弦风拂席,昭华三弄月侵床。我无红袖堪娱夜,正要青奴一味凉” 。从此,民间遂有称“竹几、竹夫人”为“青奴”的,也给了黄山谷足够的面子。

  敷衍生新,大抵想通过新语带出故实,以“少少许”胜“多多许” ,丰富词语的内涵,当然也不排除戏谑佐兴。反正明眼会意,曲折解颐,近同松门觉悟禅机,自娱自乐就是了。然而,文人戏谑过分,语意隐匿成了猜谜,晦涩难解,也是一病。例如竟将“左军(鸭) ”并列“右军(鹅) ” ,“金丸(枇杷) ”并出“银弹(白杏) ” ,故意布下障眼迷阵,拐弯抹角,结果非但没有雾中看花的丝毫美感,反而把人搞得愈加糊涂,成了文字恶作剧。

  古代就真有这么一位书呆子邓雍,他曾经书写请柬招饮友好,请柬上写的是“今日偶有惠(惠赐)左军者,已令具麵,幸过此同享” ,朋友读此请柬,虽然大致看明白请柬的意思是让他们过去共享“左军” ,但弄不懂“左军”为何物,有点纳闷。等到赴宴,开始就餐,方知“左军”原来就是鸭子。朋友问邓雍,为何不直接叫“鸭子” ,偏要称作“左军” ,搞得大家莫名其妙。邓雍笑道,说鸭子排名“在鹅之下,而且淮右(指淮水以西,今安徽庐凤一带)皆有此语” ,可见这些怪语因为时髦,颇得好奇者追赏,还传播甚远,故闻者亦不再奇怪。

  看来好奇逐异,盲目追星族,古今都有。人很奇怪,一有什么毛病,一传十,十传百,非常容易传染开去,据宋代笔记记载,当时民间因为通常以“泰山”称丈人,又因为山水相连,便依山行水,称妻母为“泰水” ,亦是无聊文人卖弄斯文,无故添乱。

  幽默调侃也好,显露才学也好,物称一经名家使用便能名扬天下,说到底,还是一种名人效应。虽然古代信息传播远不及现在,明星也少,但唯独其凤毛麟角,故追慕时髦风气之疯狂,似也不逊今人。这一点,不难理解。但是,如果追慕之余,还要独自发挥一下,硬将“右军” 、“泰山” ,生生造出“左军” 、“泰水”之类,弄得圈内圈外人都晕头转向,不知所云,的确十分讨嫌。后来,听俞平伯先生说,晚清竟然还有迂腐夫子以“左军”测试门徒学问是否广博的,那就不止是无事生非,简直有点不可理喻了。

  书固然不可不读,当然不可不信,亦不可全读全信,读书之难正难于此。

  (1995年3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