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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列塔尼的“黄马甲”

时间:2020年07月30日 来源:中国副刊公众号 作者:申赋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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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0年3月17日,因为新冠病毒大规模爆发,巴黎封城。一个星期后,马修突然给我打了一个电话。我们已经许久没有联系了。他问我:“你在巴黎好不好?要不要来我家住?”

  我在巴黎的住所有40多平米,一室一厅。因为窗户对着西北,对面又有楼挡着,永远照不见阳光。不过中午时候,对面的白墙会把阳光反射进我的客厅,会显得很亮堂。然而这毕竟是一种假象,时间一长,难免会有些抑郁。能住到马修乡下的家里去,当然是好事。可是我去不了。

  马修的家在法国布列塔尼圣马洛附近的一个小村。前年夏天,我曾去那里住了十多天。当时我并不认识马修。以那里为中心,可以很方便地去拜访法国作家夏多布里昂留下的遗迹。他在“贡堡”的大城堡、在格朗贝岛上的墓地,还有迪南他读书的中学,等等,都很近。利用这次度假,我又把他的《墓畔回忆录》重读了一遍。

  村子很小,只有十多户人家。白天很少见人,不过每家门前都开着满满的鲜花。如果想找点热闹,要到村中心的广场。广场周围有一家面包房,一家邮局,一家杂货店。杂货店里卖蔬菜、蜂蜜,还有最鲜美的肉,都是本地的特产。杂货店旁边立了一块石碑,上面刻着一战中阵亡的本村村民的名字,密密麻麻。如此看来,一百年前,这个不起眼的小村曾经相当热闹过。石碑的旁边有一块小空地。每隔一天,都有一辆中型面包车停在这里。面包车的顶上有一个烟囱,侧面开着门窗,里面生着炭火熊熊的火炉,竟然是一个流动的披萨车。

  烤披萨的是一个壮实的中年人,名叫马修,总是一脸快活的笑。他一来,村子就像立即活过来,不知道从哪里立即钻出许多人,围着车子谈笑着,等他的披萨。我很少吃披萨,可还是被香味和好奇心吸引过来。买了一只尝尝,果然味道奇美。

  之后,每次马修来我都去买他的披萨。我都在最晚时候来,他一边收摊,我们可以一边聊天。他住在村外的一个小农场上。活儿多的时候就在地里干活,空闲的时候,出来烤披萨卖。

  在我回巴黎的前一天,马修邀请我去他家做客。

  马修的家在村子外面的一个高地上,孤零零的一幢两层楼的农舍。进门是一间大餐厅,餐厅里放着一张厚重的长条木桌。两边摆放着六把椅子。他一个人住。穿过餐厅是他的客厅。客厅比餐厅还要大。有一扇门对着外面,外面是一个大花园。其实这幢孤独的房子四周都栽种着花,仿佛就长在花园中间。马修是种花的专家。我们在花园里吃饭聊天。告别的时候,我们相约下次巴黎见。

  还有半个月就是圣诞节了,我忽然接到马修的电话,他说他在圣·拉扎尔火车站。我们约好在时钟雕塑底下见,那里好认。

  我很远就看到了马修,他身上穿着显目的黄马甲。他是特意赶来巴黎参加游行的。最近每个周六,都有成千上万的黄马甲走上街头,这是近些年来,巴黎爆发的最为声势浩大的人民自发游行。

  我陪着马修往香榭丽舍大街走去,那里是主战场。可是才走了一半路,就被警察拦住了。一群一群的黄马甲在街上乱转,他们既去不了凯旋门,也去不了爱丽舍宫。人群越聚越多,有人找来木板和纸盒,用打火机点着,大街上浓烟滚滚。警察从远处投放着催泪瓦斯,并且步步逼近。游行的年轻人不断地回扔给他们。满天都是烟雾,人们四处乱跑。我是第一次闻到催泪瓦斯的味道,有点像在铁锅里干炒辣椒,火大了,冒出很大的烟。

  香街肯定去不了,我们只好往回走。各个小巷里都有人往大路上汇聚,人越来越多,大家不断地呼喊着马克龙下台的口号。警察们开着装甲车、骑着马,全副武装地在后面驱赶着,不过除了放催泪弹,也没有太过激的举动。

  “黄马甲”什么人都有。有驻着拐杖的老人,有顺便出来蹓狗的居家男人,还有稚气未脱的小姑娘。当然,也有莽撞的少年。在我们被驱赶到圣·拉扎尔火车站的时候,几个人砸开了路边星巴克咖啡馆的大门,玻璃窗也被砸碎了。许多年轻人冲进去,有人拿了饮料跑了出来,有人从里面拿了椅子什么的,放在路口烧起来。

  马修看到少年们如此暴力,惊吓得目瞪口呆。“不应该这样,不应该这样。”他嘟嚷着。突然有人唱起了《马赛曲》,马修小声地跟在后面唱着,慢慢又变得兴奋起来。歌声像潮水一样,一浪过去,平静一会儿,突然,又一浪涌起。

  我们在人群之中,四周全是人,突然一阵骚动,人们慌乱地奔跑起来。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跟在后面跑。满大街都是奔跑的人。一辆车冒冒失失地开进了这条刚刚还空荡平静的街道,突然就被人群包围了。不过人们并不难为他,绕开他跑远了。据说在另外一条街上,有人烧了停放在路边的车。更多的警察组成了盾牌的墙,一边扔催泪瓦斯,一边排山倒海一样挤压过来。

  路边的饭店担心受到冲击,都关了店门。我带着又累又渴的马修往家里跑。再过一条街,就到我的住处了。跑在前面的人,突然又折过头往回跑。我回家的路被装甲车和警察们堵住了。一个长着娃娃脸的警察用手拦着我们,脸上还带着孩子气的微笑,让我们回头。我没有穿黄马甲,马修穿着。正在这时,一个中年人推着一辆轮椅过来,轮椅上坐着一位老人,身上也穿着黄马甲。大概他们说要回家,警察让开一条道,让他们过去。残疾人可以,我们不行。

  无路可走,只能后退。走了几步,我转念一想,带着马修钻进火车站的地下通道。通道通向另一端的阿姆斯特丹路。一钻出地面,我心里一惊,外面又是满满的黄马甲。好在没有警察,人群安安静静地走着。往各个方向的都有,不知道他们要去哪里。我和马修的眼睛都已经睁不开,鼻子也辣辣的,空气里全是催泪瓦斯的味道。

  终于回到家。我和马修赶紧洗脸洗眼睛。坐定之后,我给马修倒了水和葡萄酒。马修叹了口气:“税太重了。人头税、电视税、房产税、土地税、居住税、饮水系统税、道路维护税、供暖税、汽车税、燃油税、水电税、消费税等等等等,我只想经营我的小农场,慢慢过我的日子。可是如果我不出门卖披萨,就没钱交税。”

  一直到吃饭时,马修也没有脱下身上的黄马甲。黄马甲是一种显目的背心,法国政府要求每个司机都要有一件。另外所有担任危险工作的人,也穿它。它是普通人的象征。从来没有哪件服装,有着这样绝好的象征意味。黄马甲就是普通人,他们甚至没有一个代言人。他们只是为自己请命和呐喊的百姓,他们就是马修这样普通朴实的劳动者。“我们到巴黎来,是想让我们的政府知道它病了。他们高高在上,已经听不到百姓们的声音了。”马修说。

  马修买了当晚的火车票。马上就要过圣诞了,家里还有许多活儿要干,他要赶回去。我送他去车站。天黑了,路两旁为圣诞节装饰的灯突然亮起来,使得弥漫了瓦斯的巴黎立即又变得漂亮了。四处都有慢慢散去的黄马甲,每个人都显得疲倦不堪。

  马修回去之后,我们偶尔通信。每次我都告诉他巴黎黄马甲游行的状况,有时还发几张照片给他。黄巴甲的示威已经持续了一年。他在信里告诉我小村里静如止水的生活,谈得最多的是他种的花。那是他最大的幸福。他再也没有来巴黎。他说他不喜欢巴黎,即使为了抗议也不愿意再来。

  今天下午,他突然给我打了一个电话。他劝我到他的乡下去:“虽说全法国都禁足了,可是我们这里的生活与平时没什么不一样。很多巴黎人都到布列塔尼来了,现在都在海滩上晒太阳呢。你来吧。”

  我去不了。巴黎已经封城。那些人都是在封城的前一天走的。我也不想离开巴黎。无论是黄马甲的大游行,还是新冠病毒的袭击,巴黎总是风暴的中心。在风暴之中能看到更多的东西。

(编辑:马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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