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意喜生”
http://www.cflac.org.cn     2011-10-24     作者:王充闾     来源:中国艺术报

  某客店主人为了使在客店中歇夏的旅客高兴,暗中叫一个人藏在丛林里摹仿夜莺歌唱,非常逼真,赢得了大家的普遍赞誉。但是,当人们得知这美妙的歌声竟是由人摹仿的,马上对原以为美的声音感到讨厌了。

    闲翻旧籍,看到渔洋山人有这样一句话:“物情厌故,笔意喜生。”脑子里顿时产生许多意念,许多联想。

    记得明代诗人谢榛写了一首咏牡丹的诗:

    花神默默殿春残,京洛名家识面难。

    国色从来有人妒,莫教红袖倚阑干。

    牡丹向有国色天香之誉。这里,诗人用拟人化手法以倾城国色来形容牡丹。说是咏赞名花,实则别有寓意,原是深情慨叹人才难得而易遭谗妒。借题发挥,寄怀深远,堪称一首出色的诗篇。

    但是,后来作者发现早在数百年前唐代诗人羊士谔即有“莫教长袖倚阑干”之句,认为与之雷同,便把自己的牡丹诗从诗集中删除了。

    羊士谔的诗也是一首七绝:

    红衣落尽暗香残,叶上秋光白露寒。

    越女含情已无限,莫教长袖倚阑干。

    两首诗,看似相似,实则有很大的差异。前者写的是春末牡丹,后者写的是秋日荷花;前者是从国色易遭人妒的角度来讲“莫倚阑干”的,后者则是说,红销翠减的景象容易触动越女情怀,令她感伤无限,因此,还是“莫倚阑干”为妙。境界有别,立意各异,原无蹈袭之嫌。

    但是,前人把独创看作是艺术的生命力,他们奉行这样的准则:“须教自我胸中出,切忌随人脚后行”。(宋人戴复古句)有虑及此,所以,谢榛还是断然割爱,把自己这首七绝从集子里删除了。

    类似情况,历代所在多有。据南宋徐度写的《却扫编》记载,一天,刘贡父去拜访王安石,正赶上主人在饭厅进膳,便由小吏安排到书房坐候。贡父见砚池下压着一份草稿,顺手翻看,原来是一篇谈论兵法的文章。贡父记忆力极强,读罢,又把它放回原处。

    他考虑到,自己是以下属身份求见的,径入书房,又偷看了人家未曾公开的文稿,未免有失礼仪,便退到厅堂旁的厢房里等候。待王安石吃完饭走下厅来,才又跟随着主人到书房里,重新就座。

    两人交谈了很久,安石忽然问起:“你近来可曾写些文章?”

    贡父狡黠地眨了眨眼睛,有意开个玩笑,便说:“写了一篇《兵论》,刚刚打个草稿,尚未最后完成。”

    安石原本是随意问了一句,没想到贡父也在研索用兵之道,便非常感兴趣地请他谈谈《兵论》中涉及到的主要内容。事已至此,贡父只好“就坡上驴”,一路敷衍下去,就把刚才看过的安石原稿中的观点作为自己的见解加以回答。

    安石听了,感到有些沮丧。送走了客人之后,回到书房,取出原稿,看了一遍,便把它撕个粉碎。原来,王安石平时制作文字,发表议论,为了出人意表,总要提出一些新的见解,体现自己的独创精神。所以,当他发现自己的作品竟与他人的暗合,便认为没有存留的价值了。

    看过《三国演义》的,当会记得第六十回的这样一段描写:

    (杨)修曰:“公(指张松)居边隅,安知丞相(指曹操)大才乎?吾试令公观之。”呼左右于箧中取书一卷,以示张松。松观其题曰:《孟德新书》。从头至尾,看了一遍,共一十三篇,皆用兵之要法。松看毕,问曰:“公以此为何书耶?”修曰:“此是丞相酌古准今,仿《孙子十三篇》而作。公欺丞相无才,此堪以传后世否?”

    松大笑曰:“此书吾蜀中三尺小童,亦能暗诵,何为‘新书’?……公如不信,吾试诵之。”遂将《孟德新书》从头至尾朗诵一遍,并无一字差错。

    杨修把上述情况禀告曹操,曹操说:“莫非古人与我暗合否?”令扯碎其书烧之。清人毛宗岗在其“夹评”中写道:“不是曹操蹈袭他人文,却是曹操之文被张松蹈袭去了。”

    现在分析,孟德烧书一节未必实有其事,很大可能是《三国演义》作者罗贯中看了宋人《却扫编》中关于王安石撕毁文稿的记载,从中受到启发,把它移植到曹操身上的。不管实际情况如何,但这些记述都足以说明古人耻于依傍、刻意求新的文风与学风。

    古今中外,人们都把艺术的独创性看得至关重要。晋代文学家陆机在《文赋》中说:“虽杼轴于予怀,怵他人之我先”;“谢朝华于已披,启夕秀于未振”。英国诗人雪莱也说过:“我不敢妄图与我们当代最伟大的诗人比高下。可是,我也不愿追随任何前人的足迹。凡是他人独创性的语言风格或诗歌手法,我一概避免摹仿,因为我认为我自己的作品纵使一文不值,毕竟是我自己的作品。”

    模仿、蹈袭,当然比独创要容易得多。但模仿、蹈袭绝不是艺术,它只能使人倒胃口。德国的大哲学家康德讲述过这样一个故事:某客店主人为了使在客店中歇夏的旅客高兴,暗中叫一个人藏在丛林里摹仿夜莺歌唱,非常逼真,赢得了大家的普遍赞誉。但是,当人们得知这美妙的歌声竟是由人摹仿的,马上对原以为美的声音感到讨厌了。

    艺术如此,科学也不例外。创造是科学发展的需要。一部科学技术史,就是一部发明创造史。如果停止了创造,科学就会停止发展,社会也就停止进步。世界上没有一个人是因为摹仿他人而成为伟大的科学家、艺术家的。俄国著名思想家别林斯基有句名言:“独创性不是为天才可有可无的东西,而是天才必要的属性,是区别天才和单纯的才能或才赋的界限。”他还说过:“人才,永远是精神的创造力量的化身,生活的新的报知者。”所以,培养创新意识是促进人才成长的重要标志。要想成才,必须进行创造性的劳动,勇于走别人没有走过的路,解决别人没有解决的问题。舍此绝无他途。

    当然,我们强调独创,绝不是否定师承与借鉴的作用。社会与历史,科学与艺术,都是有继承性的。即使前面谈到的那个谢榛,他在提倡独创性的同时,也特别强调学诗者须“取李杜十四家最胜者,熟读之以会神气,歌咏之以求声调,玩味之以裒精华”。因为任何独创都须奠基于坚实的基础,植根于肥腴的土壤。

    师承百家与发展个性,是相辅相成的。只有广泛地学习与借鉴,重视人才的师承作用与互补效应,才能博采众长,融会贯通,克服“习惯性思维”,不落窠臼。这是发展艺术、科学的正途,也是人才成长的必由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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