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竹斋艺话(六十五)
http://www.cflac.org.cn     2011-09-02     作者:林岫     来源:中国艺术报

    ●世人大都以为书家好做,录完唐宋抄明清,任拣古今文山诗海抄来,好不惬意。其实,这是莫大的误会。纵有如是书家,不等于天下书家皆如是操作。看来,为了给书法正名,较真地说几句,颇有必要。

    世事皆有难易。譬如唱歌,容易的,张嘴即来,听似咆哮嚎叫的,或许歌者正得意痛快,捧场者正如痴如醉,人奈之何也;难的,一个高颤音,把握不准,音乐学院的教授能让你卷着舌头练上一周;报考时上万人,入院不足二百,毕业后能登台的数十人,真正能出彩的仅仅数人;是难是容易,毋庸赘言。癸卯(1963年)岁暮,笔者曾在中国戏曲学院有幸聆听过京剧艺术大师张君秋先生关于“演戏至难”的教诲。张先生当时正对学习京剧《谭记儿》的三名女生说戏,其间说道:“进戏校学戏是一步台阶,毕业后能出去登台又是一步台阶。登台数年能得满堂彩是一步台阶,登台十年二十年后还能得满堂彩又是一步台阶……艺无止境,一生演戏,一生出彩,至难至难。”话说的是演戏,但艺理可通,既道艺途跋涉的甘苦,也解得磨砺功成和逐级攀登的真谛。

    从事书法创作,也类同唱歌演戏。最牛的,当然也最容易。昨天买纸笔,今儿就敢自诩“国际著名书法家”,敢印“多次荣获国内外书法竞赛大奖”的名片,随后竟有数名高威望的书坛泰斗为之吹与鼓。次者呢,执笔稍有年头,举手涂抹,照本抄诗,不思艺进,只鹜进账,半日轻松可得数十幅,如果市场门路多多,薄利倾销,发财没问题,钱途无量;如果还会跑关系通关节,幕后拼爹,那就更厉害了,弄个理事、主席当当,都小菜一碟。

    难的,三伏练到三九,老婆苦孩子怨,不知熬过多少寒暑,也不知写掉多少报纸宣纸;场场参赛跑邮局,寄钱寄作品,然后就是翘首期盼,然后就是“我不怕从头再来”。第八届国展前埋头冲刺月余,最后“入选通知”尚未抵家,已猝死案头,先见了舒同启功的那位书友,应该属于此等。祈望机会的眷顾,可以无尽的等待,如果百倍他人的艰苦付出,不抵一个关节电话灵通,“三公”就很难说了。每念及此,笔者都忧怅难已。

    难之甚者,惨淡经营,储学修炼,几十年甚至毕其一生地积垫自家的“青藏高原”,艺爵金钱不计;只为了那理想的一跃,蒋兆和先生所谓的“自甘下艺术地狱而九死不悔的苦行僧”,尹瘦石先生所称“艺术大师都是善于自选高难度动作的自讨苦吃者”,皆属此等。正是古今这些“苦行僧、自讨苦吃者”,留下令全球都叹为仰止的民族艺术的无数瑰宝,才成就了吾国书画史上的无比辉煌。远的不说,逝去不远的近当代书画大师,如吴昌硕、黄宾虹、齐白石、徐悲鸿、潘天寿、李苦禅、蒋兆和等,应是近二百年间艺术家的出类拔萃。每念及此,笔者都肃然起敬,以他们为九州地灵人杰之大幸。

    行笔至此,想起书法界的大康(康殷)先生。

    大康,祖籍河北乐亭,丙寅(1926年)生于辽宁义县。幼承家学,喜好美术书法篆刻,曾入吉林师大学习西画,解放后在广州从事文化工作。醉心文字书画,遂确定古文字学为终生的研究方向。在六十年代初期以来笔者拜谒和请教过的京津文化大家中,大康先生是吃苦最多,亦最有铮铮铁骨的“难之甚者”。“文化大革命”时,他以锲而不舍的坚强意志和超乎寻常的毅力,忍辱负重,在河北平乡东尹村穷山沟被强制劳动。五十岁后回到北京,治“向老逢辰”印(取自宋陈与义的诗句“向老逢辰意转加”),激励自己“日夜兼程”地完成未尽的著述。后二十三年,生活境遇大大改观,又荣位北京印社社长、中央文史馆馆员、首都师范大学美术系教授,无奈在饱经中风、颈椎增生、糖尿病、膀胱癌和喉癌诸多重症的痛苦中,度过劫海,留下等身著作,走完他坎坷艰难的人生之路,于己卯(1999年)逝世。

    从上世纪七十年代后期出版的《文字源流浅说》开始,又陆续出版了《古文字学新论》、《古文字形发微》、《说文部首诠释》、《古篆文部首》、《汉隶七种选临》、《大康学篆》、《金文书法精华》、《临习古碑五种》等,直到壬申(1992年)出版《古图形玺印汇续集》,癸酉(1993年)出版皇皇巨著《印典》(四集24册,古印之集大成),大康的付出,近当代无人可比。病重住院前,他曾仰天叹曰;“老蚕丝方尽了。有人说我‘高产’,其实是‘难产’;那是几十年的酝酿和心血……老天怜我,书出齐了,该去住院了……”

    在大康先生被强制劳动期间,挚友郑艺不怕牵连,勇敢地保存了《印典》手稿。十年浩劫结束,郑艺归还手稿,并开始为《印典》的出版四处奔走,最后看到积大康三十五年心血的《印典》付梓而慨然泪下。普通人郑艺默默无闻的奉献,成就文化的功德无量。他是真知大康者,也是真知书法篆刻艺术者。

    大康先生无疑是学术研究的苦行僧。他当时可以衣衫褴褛,可以破房不蔽风雨,可以忍受诽谤和批斗,眼泪倒流,可以偷藏书籍让人嗤笑其“鬼祟”,但不能停止研究,不能没有纸笔供他呕心沥血。他曾经对笔者说,“我到这个世上,好像就是专为干书法篆刻、古文字学这些苦活儿来的。有年春天在地头锄地,我发现一条肥大的地蚕,非常震惊,一下子坐到地上,因为我分明看见那地蚕就是古文字‘农’下部的‘辰’。‘农’的上部是两棵禾苗,下面伸着的手在捉拿禾苗下面的虫子。先民用这样简单生动的图画来图示‘农’。我看懂了,就有责任释解给大家知道。古文字并非难以会意的天书,它来源于先民的社会生活……”丙辰(1976年)秋,笔者由大兴安岭林海雪原回到北京,去香山小煤厂十二号他的破残陋室看望,他神秘地拿出一摞纸稿说,“我不但革命、生产两不误,还要外加研究‘三不误’呢”。他仍然那样健谈,开着玩笑,似乎只要纸稿无恙,那十多年的苦难便与他无关。

    艺外有天,天外有艺;繁简难易,造化都在自己。记住那些在艺海中不惧艰难,不畏打击,搏浪而进的艺术家,他们之所以能为砥柱,能为大师,是因为他们先用艺术和生命支撑了书画国艺的大厦。

    当票友,还是当梅兰芳,先想清楚。置易就难,还是避难就易,既是从艺的态度,也是人生的选择。

    (2009年11月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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