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化时代,要从世界看中国
http://www.cflac.org.cn     2011-08-19     作者:金涛     来源:中国艺术报

全球化时代,要从世界看中国

——专访语言文字学家、106岁老人周有光先生

周有光先生近影 本报记者 金 涛 摄

    今年106岁的周有光先生,思维依然活跃。他的一生充满传奇色彩:前半生研究经济,新中国成立后曾先后担任复旦大学经济研究所和上海财经学院教授;后来半路出家,搞起了语言文字学,并成为汉语拼音方案制定者之一。他被连襟沈从文称为“周百科”,是《简明不列颠百科全书》中文版三位编委之一。在见到周有光先生之前,我想象着他将带给我怎样一种厚重的历史冲击。可采访时发现,坐在面前的就是一个简简单单生活气十足的长者:面色红润,家常穿着,喜欢爽朗地笑,还爱吹空调。采访的间隙,他甚至从古旧的书桌里拿出指甲剪悠然地剪起了指甲。但这并不妨碍老人的思考,深度与锋芒自不必说,仅是表达的流畅也足以让大多年轻人自愧不如。那天,记者已是他接待的第三位访客。老人听力有些不好,和记者的直接交流少了些。但老人还是认真地回答了记者的提问,怕记者听不明白时,还会在纸上画些示意图。谈话中,老人最强调的一点是,全球化时代要从世界看国家,而不能从国家看世界。

    从事语言文字学研究是兴趣使然

    语言文字不仅仅是语言问题,影响到社会生活的各方面

    汉语拼音方案必须完善,但不是改方案

    记者:近年来您以百余岁高龄出版了《孔子教拼音——语文通论》《拾贝集》《文化学丛谈》《朝闻道集》等著作,其中不少文章是百岁后写的,广受好评。您最近有新的写作或出版计划吗?

    周有光:我年纪太大,不写研究文章了。我的专业是语言文字学,85岁以后就不搞学术了。为什么?没有精力了。搞专业研究,天天要去图书馆,还要到外国找材料,精力不行。我现在是有什么看什么,随便写些杂文。

    记者:平时喜欢看什么书?

    周有光:因为年纪太大,不能去书店了。现在是有什么书看什么书。我在美国、香港都有朋友,他们会带外国新出版的东西过来,或者把旧的杂志寄给我。在他们看来是旧的,我看还是新的。这样的好处是我能看到外面的新情况,视野可以开阔一点。我现在常常讲一句话,全球化时代要从世界看国家,不能从国家看世界。要能够实行这个理念,眼光就会扩大,避免自己落后。

    记者:年轻时,对您影响比较大的作品是什么?

    周有光:我们年轻时读的中文都是文言,《古文观止》中有不少好东西,现在想起来依然觉得好。我希望青年能背三分之一、四分之一的《古文观止》。当然,古代的作品不能完全用今天的眼光来看,要有鉴别能力,分辨对与不对。

    外文方面,英国的优秀作品常常能读到,这对我影响很大。比如有一篇英文,作者忘记了。这篇文章给我灌输了民主思想,扩大了我的胸襟。我们有时候觉得你不能反对我,反对一定是坏,一定是反革命。但这篇文章认为,没有反对就没有民主,没有民主,国家不会前进,不会发达。这篇文章文笔也很好。

    我们读书时学校里不教白话。我有个老师,古文很好,可他提倡白话,使我受到新思想的启发。那时像他这样的人很多,对中国的启蒙运动很有影响。

    现在学校的老师不能选好东西给学生,课本都是规定死的。听说这几年语文课本里鲁迅的文章在减少,我想这是一个好现象,太多了也不好。

    我们从小学到中学读书都很轻松。小学具体情况记不得了,中学印象还很深。上午三节课,9点开始。下午没课,随便你学什么,很轻松。中学考试就中文、英文、数学。我们读书时,不知道什么叫“家教”,家教的思想是错误的。读书必须轻松。现在的孩子苦得不得了,读书这么苦就学不好了。我国解放后有段时间反对兴趣论,不许学生有兴趣,这些荒谬的东西都是向苏联一边倒学来的,有的到今天还没有改。我搞语言文字研究也是从兴趣开始的。

    记者:语言文字学最吸引您的是什么?

    周有光:我中学毕业后读的上海圣约翰大学是外国人办的教会学校,校园语言用英文不用中文。记得第一天去付学费,校方给每人发了一张卡片,登记姓名,不能用汉语,而是根据上海话的发音用罗马字母填写。填好卡片,以后什么地方需要都得按这个来写,以方便管理。这个在国外的行政工作里边叫做字母顺序,档案查起来很方便。中文没有字母顺序,档案不能查。后来有了拼音,逐渐解决了这个问题。这个小事情让我发现,语言文字不仅仅是语言问题,影响到社会生活的各方面。后来发起拉丁化运动、国语罗马字运动,都影响了我。特别是到国外后,发现语言文字的运用方式对提高效率的作用大得不得了,这使我对语言文字发生了兴趣。后来到欧洲就买相关的书来看,没想到好多年后会有用处。

    记者:1955年您到北京参加全国文字改革会议,会后被留在中国文字改革委员会工作,参与制定汉语拼音方案。这套方案的制定对于学习、使用汉字带来了很大的便利。但您也指出,方案中仍存在一些问题。今后是否还会对汉语拼音方案进一步完善?

    周有光:必须完善,但不是改方案。要在正词法上花功夫。譬如“杂交水稻之父”, zhifu怎么拼呢?不能连在一起的。为什么?“之父”是文言,不是白话。这个地方发生问题了,要解决。所以今后的改进不是改变方案,方案可以肯定一百年不会改的,但要发展汉语拼音正词法。什么叫正词法?很多人也搞不清楚。(汉语拼音正词法是用汉语拼音字母拼写普通话语词的规则。又称正字法或写法。汉语拼音正词法最主要的原则是分词连写,就是把语言划分为词,并把多音词的各个音节连写在一起成为一个拼写单位。制定分词连写的规则除了参考语法上的词类区分外,还要考虑听觉心理和视觉心理的要求。——记者注)

    不分彼此的国际现代文化

    中国文化当中最有价值的还是儒学。外国文化中最重要的是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

    要了解中国的文化问题,必须了解世界的文化。

    只有文学的国家是落后国家,仅靠一部《红楼梦》不能成为先进国家。

    记者:您出生于中国,被称为“四朝元老”,见证了中国的百年变迁;同时又接受过西式的教育,深受西方文化影响。就个人而言,您从中西文化中受益最多的各是什么?

    周有光:你的问题太广泛了。我想,中国文化当中最有价值的还是儒学。孔孟之道有封建的东西,但许多名言超出时代,一直影响到今天,很了不起。比如孔子说,“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这个了不起啊,两千多年前就讲这个话,今天许多人都办不到。

    外国文化中最重要的是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后来这两个运动扩大到全世界,每个国家、每个地区都要经过文艺复兴、启蒙运动。文艺复兴否定神学,不相信上帝,启蒙运动不相信玄学,提倡科学和民主。这两点是外国文化的精华,现在是世界文化的精华。

    要了解中国的文化问题,必须了解世界的文化。中国文化是世界文化的一部分。今天的时代是全球化的时代,要从世界来看国家,不能从国家来看世界。这是最重要的一点。

    记者:近年来,您提出社会发展的三大规律:经济上,从农业化到工业化再到信息化;政治上,从神权到君权再到民权;文化上,从神学到玄学再到科学。但我认为文化并不必然需要从神学到玄学再到科学,因为一些神学、玄学的因素,恰恰能成就文学艺术的迷人之处。一点愚见,不知是否正确?

    周有光:研究文化,就要了解全世界文化的分布情况与层次性。从分布情况看,历史上有许多文化摇篮,后来慢慢合并成四大传统文化。从层次性看,起初是四个传统文化,19世纪后四种传统文化的优秀部分我学你、你学我,大家承认,不分彼此,在四种传统文化之上形成国际现代文化,是全世界共创、共有、共享的。国际现代文化有物质的和非物质的。现在每个人离不开国际现代文化。我们每天要用的电灯、手机是国际现代文化,我们所信仰的民主、科学,也是国际现代文化。这个概念非常重要。假如你了解了这些,你就知道文化发展必然要从神学、玄学再到科学。文化里最重要的部分是知识,知识是发展的。起初只有神学知识,信上帝,上帝的意志是不许质疑的。后来发展出玄学,玄学的特点是重视推理,推理以预定的教条为出发点。后来经过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产生了科学。科学的特点是重视实证,没有先决条件,不设置禁区。假如不了解这个规律,根本就不能了解人类文化的问题。

    “并不必然”这四个字跟我的理解恰恰相反。我觉得必然要经过神学、玄学、科学。文学属于艺术,不是知识部分。艺术把神学、科学混在一起,但那不是文化学的问题。

    我到美国后觉得美国的教育有一点和我们完全不同,他们教学生看书,不单要看文学,还要看至少一半以上知识性的东西。在他们看来文学和知识是两类的。只有文学的国家是落后国家,仅靠一部《红楼梦》不能成为先进国家。这个问题你慢慢领会,会明白的。

    中文可能在世界流行吗?

    我们现在推广孔子学院,做得挺好。可是你要知道,西班牙也在推广,德国也在推广,特别是法国推广得厉害。

    记者:您曾谈到美国传播英语主要依靠政治、经济和文化的活动。中国目前在世界各地建立孔子学院,传播汉语,提升中华文化在国际上的影响力。作为中国人,我也希望中文能在世界上有更大的影响。您觉得中文有可能成为世界流行的语言吗?中文如何能在世界上得到广泛推广?

    周有光:这是不了解国际的情况。联合国有六种工作语言,英语、法语、西班牙语、俄语、阿拉伯语,中文。你知道哪一种用得多,哪一种用得少吗?很多人都不知道。但这是一个重要的数目。改革开放后联合国工作人员语言学会请我去演讲,介绍中国语言问题。当时的会长是法国人,饭间我问她这个问题,她说:“有统计,可是没有公开。公开后许多人会不高兴。”她告诉我,在联合国各种语言的使用比例大致是:英语80%,法语15%,西班牙语4%,另外1%是俄语、阿拉伯语、中文,中文比俄语、阿拉伯语用得少。你知道了这个情形,中文怎么可能代替英文呢?

    为什么国际上学中文的少呢?第一,学了用处不大。第二,中文学起来很难。外国人觉得学中文困难有两个原因:第一,中文是声调语言。什么叫声调外国人搞不清楚。第二,汉字太多。曾经有个著名的美国学者问我,你们中文有没有一千个字?我说我们通用汉字有七千个。他觉得太多了。

    现在有13亿人使用中文,恐怕一百年之后还是最多。但是真正要在国际上用中文,不可能的。苏联想提高俄文地位,法文也要和英文竞争,但都失败了。中文是否可能成为世界流行的语言?根本没有这个题目。你到外国去讲,人家会笑死的。

    记者:当时是改革开放初期,中文的国际影响小,现在是不是已有所改变?

    周有光:很多外国朋友来看我,说在国外谁能讲几句中文很时髦。现在国外的中文热有两个原因。第一是经济原因。中国的经济好了,学中文的人就多起来了。外国人到中国做生意,能懂中文会有许多方便。第二是文化原因。中国有许多古老的传统文化很值得学习和研究,搞文化学的人要学中文。

    但学中文就是时髦,好玩,很少有人想用中文来工作。开国际会议,没有用中文的。现在国际上开会规定用英文和法文,实际还是只用英文。法国人很不高兴,但也没有用处。不可能用两种语言开会,大家都不愿意。

    记者:虽然有难度,但仍要向世界推广中文,推广中国文化。您认为怎样才能做得更好?

    周有光:我们现在推广孔子学院,做得挺好。可是你要知道,西班牙也在推广,德国也在推广,特别是法国推广得厉害。我给你讲个有趣味的事情。改革开放之前,中国向苏联一边倒,学习俄语的最多。改革开放后不再倒向苏联,那时法国有一个总统语言委员会,推广法语,他们的负责人到中国来,我当时在中国文字改革委员会,由我接待。法国人给我提出一个问题:“中国能不能采用法语做第一外国语?假如拿法语做第一外国语,法国会给你们很大一笔钱。”我怎么回答?我说中国人学外语是自愿选择,没有第一外国语、第二外国语的,给顶回去了。他的第二个问题是,他准备去南京,南京大学在国外很有名,但南京大学只有英文系,没有法文系,他希望在南京大学成立法文系,由法国方面出钱。我说这个好办。我认得南京大学一个法文教授,帮忙写了介绍信。后来南京大学就成立了法语系,大概搞了十年,搞不下去,法语系没了。很少人愿意学法语。因为学了法语不学英语找不到工作。我是学法语的,可实际是学好了英语以后才学法语。我的经验,法语的用处很少。

    我写过一篇《英语是怎样成为国际共同语言的》。英语近来发展快得不得了。新加坡很少有人讲中国话了,都讲英语。英语成为国际共同语言,没有法定,没有开会决定。为什么?这是语言发展的自然,全球化发展的要求。中文,的确是在发展,我们的孔子学院搞得很好,学中文的人在增多,但数目还是有限的。

    网络语言不影响整体

    网络语言数量不多,生命不一定长,还没有定型,不影响语言的变化,你可以研究,但这不是重要问题。

    记者:您对网络上出现的新鲜词汇或语言怎么看?这些语言活跃于微博、网络交流,在年轻人中非常流行,一方面给文字注入了活力,体现了年轻人特有的创造力,另一方面也给汉语带来了不规范、不易理解等问题。如何看待网络语言的大量出现、更迭与发展?最新版的《新华字典》收入了“房奴”、“晒工资”、“秀场”、“学历门”等词汇,但也拒绝了“神马”、“给力”。您怎么看?

    周有光:网络语言是一种语言波动的现象。每个时代的语言里,都会有类似的新词汇产生,这种词汇是不是有价值,要经过一个长的历史来考验。起初不承认的,后来可能就承认了。比如“OK”,大家都知道,开始时有文化的人不能随便说这个词,这是没有文化的人才讲的。但后来承认了。这种词汇的变化现象,不成为语言问题,也不是网络的大问题。网络语言只是很小的一部分,不影响整体,里边有些东西可能变成大家用的,否则自己会慢慢消亡。

    记者:网络时代新生的语言会越来越多吗?

    周有光:语言的变化不在这个地方。网络语言数量是不多的,生命不一定长,还没有定型,不影响语言的变化,你可以研究,但这不是重要问题。

    爱情要有爱有敬

    既有爱,又有敬,家庭生活才会快乐。“快餐式爱情”的问题是只有爱没有敬。

    记者:您说自己是“两头真”的人。您觉得怎样才能做一个不迷信、不盲从、“与时俱进”的“真人”?

    周有光:这很难。因为我们从小到大周围有很多不真的东西。怎么做“一个”真人,不行。中国人怎样才能不迷信、不盲从?要提倡言论自由,教科书要科学化,骗人的话要改掉。

    记者:您见证了各式各样的爱情故事,与张允和先生的爱情已经成了经典和传奇;您也见证了沈从文和张兆和的爱情。在这样一个快餐化的时代,关于如何拥有、保持“非快餐化”的、持久温馨的爱情,您有什么建议给现在的年轻人?

    周有光:我有我的爱情理论。无论中国人还是外国人,男人都有大男子主义,结婚后女人属于男人的这个想法中外都一样。这个思想要改变。男女要爱,还要平等地相互敬重。既有爱,又有敬,家庭生活才会快乐。现在青年人有爱无敬,当然吵架了。国外统计,结婚三年就离婚的多的不得了。中国古代提倡举案齐眉,我提倡举杯齐眉,就会愉快。沈从文的爱情其实是普通的,双方理解、敬重。“快餐式爱情”的问题是只有爱没有敬。

1982年冬,张允和、周有光、沈从文、张兆和(从左至右)合影

2006年10月,与子周晓平在北京皇城根遗址公园

    采访手记:“我不是汉语拼音之父”

    7月底通过周有光先生的儿子周晓平老师联系采访,得知老人刚做完拔牙手术,身体不适。当天电话中晓平老师说,周老很愿意与人聊天,但似乎不希望记者打扰,恐是怕记者随意删改他的话。对于有些八卦题目,他亦不愿过多涉及。先生一百多岁,很多记者爱问养生方面的问题,他对此甚不感兴趣。据晓平老师讲,周老觉得自己健康长寿仅为个例,至于按他的生活方式与养生之道能否长寿,并无统计学依据,因此不愿过多回答。

    周有光先生早年从事经济,后转向语言文字学。都知弃医从文、投笔从戎,但多为从某一专业转向另一专业性并非很强的领域。如他这样从一种极专业的知识转向另一种极专业的知识,且都能有所建树,确为罕见。两种学问均有经世致用之效,也是他非常看重的一点。对于周有光先生而言,看小说、艺术乃至体育比赛都是休闲娱乐消磨时间的方式,于增加知识助力有限,因此平时少有关注。在欧美书店,图书大致有两类,虚构和非虚构。对于虚构类作品,除了少数极优秀的,如《红楼梦》等,周有光先生基本不看。他常常对家里保姆说,学些法律可以保护自己,学些技术可以找到工作,劝后辈多看非虚构类作品。这一看法,和他编纂百科全书的经历不无关系。百岁之后,先生对社会重大问题依然关注。晓平老师电话中特别提醒,周老对当前的世界局势,如叙利亚冲突等非常关心,对世界文化的大走向亦多有思考。

    稿件写好后给晓平老师看,他说,文中提到的“汉语拼音之父”几个字务必去掉,周老最反感别人这样叫他。他常说,汉语拼音搞了一百年,自己只是参与方案最终制定的几个人之一,不能叫“汉语拼音之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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