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在赤壁江头想起了谁?
http://www.cflac.org.cn     2011-08-17     作者:马昕     来源:中国艺术报

赤壁图(中国画 局部) 武元直(金)

    宋神宗元丰三年(公元1080年),苏轼因“乌台诗案”贬至黄州(今湖北黄冈)不毛之地。元丰五年七月既望之日,苏子与客泛舟于黄州郊外赤壁江头,顿兴怀古之幽情,遂作《念奴娇·赤壁怀古》及《赤壁赋》。一词一赋,流传至今,皆为名篇。在《念奴娇》中,苏轼豪情洋溢,感慨无尽,念昔日赤壁之战,仿若孟德、公瑾犹在,赤壁烽烟如临目前。但在豪情褪尽之后,给苏轼留下的却只是壮志未酬、九死南荒的苍凉心境,最后他以“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为全词作结,此结语往消极了说,便是一番自我嘲讽,颓唐落拓之意跃然纸上;往积极了说,便是一番自我标榜,小名利、轻生死之心油然而生。然而,这样一种复杂的情感是否全因曹公、周郎而起?苏轼把酒临风、舟行赤壁之时,除了曹公、周郎之外,还想起了谁?要解答这一问题,恐怕只能求助于与其同时完成的《赤壁赋》。

    《赤壁赋》中写到,苏轼于赤壁江头扣舷而歌:

    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于是饮酒乐甚,扣舷而歌之。歌曰:“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

    这段话中就透露了苏轼的另一层想法,我们可以透过其所用之典故看出此中深意。

    所谓“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皆非虚语,乃典出《诗经》。“明月之诗”即《陈风·月出》,“窈窕之章”即《周南·关雎》,前者云“月出皎兮,佼人僚兮”,后者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皆与下文歌中之“美人”相应。《月出》诗从字面看,乃男子思慕女子之诗,男子见月出而思佼人,或许是因追求不得而忧思伤心。而《关雎》一诗,家习户诵,流传甚广,其诗之旨乃人所共知。大略言君子遇淑女,欲求而不得,致使君子思念悠长,辗转反侧,惟以琴瑟相和、钟鼓相悦之美好愿望。

    二诗均关乎男女,今人视之为情诗,则可;若以为古人亦如此视之,则不可。苏轼生于北宋前期,文人登第入仕,皆须熟谙儒家经典,《诗经》亦在其中。其时文人解《诗》,多泥守汉唐注疏,不敢越雷池一步。其对诗篇宗旨之理解,以汉人所传之《诗序》为准。而《诗序》解《诗》最突出之特点即在于以“温柔敦厚”之“诗教”观念统摄全经,并渗透君臣之道,那些看似情诗的作品在《诗序》里被赋予了政治寓意。《月出》序云:“刺好色也。在位不好德,而说美色焉。”《关雎》序云:“后妃之德也……乐得淑女以配君子,忧在进贤,不淫其色。”可见,《诗序》对二诗的阐释皆围绕“好德”与“好色”的问题展开。“佼人”、“淑女”固当色美,亦当德高。这不仅针对后妃而言,而且蕴含了对君主的规诫。

    《赤壁赋》中,苏轼在江上吟唱这两首诗时,心中所思所想之“美人”究竟是谁呢?以后文苏轼扣舷所歌之辞观之,则可略见端倪。其歌云:“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此歌全用楚辞体,不能不使我们想到《楚辞》。所谓“桂棹兮兰桨”,实出于屈原《九歌·湘君》:“桂棹兮兰枻,斲冰兮积雪。”兰、桂于《楚辞》中均为香草之名,用以喻人格之芳洁,状敬神之礼重,如《九歌·东皇太一》云:“蕙肴蒸兮兰藉,奠桂酒兮椒浆。”苏子以如此芳洁之舟,击水溯光而行,望美人而欲相求,殊不料美人已远在天之一方,心下不免为之空渺跌宕。

    在屈原的作品中便多次提及“美人”,如《离骚》云:“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九章·抽思》云:“结微情以陈词兮,矫以遗夫美人。”《九章·思美人》云:“思美人兮,揽涕而伫眙。媒绝路阻兮,言不可结而诒。”这当中实则蕴含了丰富的政治寓意,王逸在《楚辞章句》中对此作出明确解释:“美人,谓怀王也。”屈原对美人的追求便是“言己忧,思念怀王也”。《史记》记载,屈原为楚怀王所疏远,但他始终渴盼着怀王再次眷顾,苦苦追求却终究抑郁不得。而这些都与《月出》《关雎》中的情景两两相映。屈原将所有的思念与离忧倾注在自己的作品中,并将其具象化为一个又一个“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故事。

    我们再来看《赤壁赋》,在苏子扣舷而歌之后又有一番主客问答。苏子之客由曹孟德困于周郎赤壁引发人生感悟,并有这样的感叹:“(曹操)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他“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叹个体生命之短促,羡长江之永无亡灭之期,斯可与天地日月齐寿同辉,何其可羡?

    但此赋以客语交代曹公、周郎之事,并由此引发对生命短促的感慨,恐怕并不是作者的真实意图。作者真正想突出的观点在其答客辞中得以展现。

    苏轼显然并不认同客的观点,他认为运命寿考或长或短,生平遭际或乐或忧,皆不需挂怀。世间万物,喜乐悲欢,苟非所有,虽强必失;若否,则不求自得。个体生命终究有限,若死期将临,岂可拒之?而身后之名却能不朽,虽身殁形消,亦能传诸千古。曹公、周郎,当年何等豪杰,然千载之下,亦如槁灰,不可复寻。惟有守一身之芳洁,怀不坠之深志,思君王之垂顾,屈平之志虽终归失败,却可为万世之训。

    联系前文中“明月”、“窈窕”与“美人”,便知苏轼在赤壁虽想到了曹公、周郎之伟业,却并不认为他们可与日月同辉;他真正歆慕不已并引为知己的,其实是始终追求“美人”而不得的屈原。

    因此,我们敢说,苏轼在此连续提及与“美人”有关的典故,都意在做出某种暗示。所谓求女不得,内心苦闷,不仅指屈原对楚王之思慕,其实也是苏轼在对宋神宗表达他的一片忠心。美人远在天之一方,一如君王深居庙堂,而自己则远放江湖。苏轼泛舟于赤壁江头,月出东山,溯流而上,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他心中涌起的不仅是对孟德、公瑾的怀古幽思,更有对屈原这位流亡之臣的深切怀念。这使笔者想到了苏轼被贬儋州乘舟渡过琼州海峡时所作的《六月二十日夜渡海》,其中那句“九死南荒吾不恨”,不正与屈原的“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异曲同工吗?身在黄州的苏轼和流放汉水的屈原,面对的是同一片荆楚大地,发出的也是同一声忠君不悔的誓言。

    

    相关链接

苏轼游览赤壁始末

    元丰二年(公元1079年)己未 四十四岁

    七月,因御史中丞李定、御史舒亶、何正臣等弹劾苏轼诗语讥讽朝廷,自湖州任上被拘。八月至京,系于御史台狱,十二月结案出狱,诏贬检校水部员外郎黄州团练副使,本州安置。史称“乌台诗案”。

    元丰三年(公元1080年)庚申 四十五岁

    二月,至黄州,寓居定惠院,作《卜算子·缺月挂疏桐》。

    元丰四年(公元108l年)辛酉 四十六岁

    贬居黄州。开始经营东坡。

    元丰五年(公元1082年)壬戌 四十七岁

    贬居黄州。筑成东坡雪堂,居之,自号东坡居士。于秋、冬两次游赤壁,作前、后《赤壁赋》《念奴娇·赤壁怀古》。

    

    屈原以“香草美人”喻君王之后,中国文人延续了这一传统,在诗词中往往把追求理想与追求爱情等同起来。以下为相关诗词节选。

四愁诗

张衡(东汉)

    我所思兮在太山,欲往从之梁父艰,侧身东望涕沾翰。美人赠我金错刀,何以报之英琼瑶。

洛神赋

曹植(东汉)

    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长相思

李白(唐)

    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美人如花隔云端。……天长地久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长相思,摧心肝。

青玉案

贺铸(北宋)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华年谁与度?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

雨巷

戴望舒(现代)

    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我希望逢着/一个丁香一样的/结着愁怨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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