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人墓
http://www.cflac.org.cn     2011-07-18     作者:马力     来源:中国艺术报

    姑苏多水巷。其中一条,东发阊门,西抵虎丘,所谓七里山塘即此也。这日游河,从通贵桥离岸。船家摇长橹,让我们把枕水人家的高墙窄巷、门楼砖雕络绎看过,低声赞叹河岸建筑的美。也忘记细尝那滑嫩的船点,也忘记慢品那糯软的茶食,虽则炝虾、糟鹅、鲞松卷、熏青鱼、胭脂鸭、虾仁小春卷、蟹粉小烧卖、豆腐皮腰片、出骨虾卤鸡、杏露莲子羹的风味再好也没有。寻常席面,哪里比得过它?加上河道两旁的垂幡轻弄着春日的风,玉涵堂戏台或者山塘昆曲馆飞响着甜柔的腔曲,恍兮惚兮,犹如坐上漂荡的卷梢船,醉入一曲笙歌。诗意之浓,恰如《七里山塘词》所唱:“好是平波明似镜,吴娘临水照梳头”、“家家绮阁人人醉,面晕桃花映酒旗”。说是吴中的繁华旧影,差能得其仿佛。

    畅心赏游,逢一处埠头上到岸面。石板铺成的街路,盈着古旧之气。临河一扇黑色拱门,忽然牵住我的目光。不是那轻盈的粉垣,不是那沉实的黛瓦,却是横额上“五人之墓”四字。笔画的力量压着我的心。木门黑得深,凝着恨似的。推开进院,立着石坊,刻在上面的字,怎奈年深代久,受着风雨的磨蚀,也会老,老得难辨。端详片时,“义风千古”这几字终究没能逃过我的眼,所旌显的精神亮影到底胜过悼念的情味。坊后是殿,殿中一尊碑,上面所勒,仍是“五人之墓”,榜书,刻得实,刻得重,尽显那劲健的笔力。镌上这几字,普通一石就透出风神,实在不俗,使人看了,震着心。或曰,书丹者是一个叫韩馨的人,八岁即能做擘窠大字,亦为复社的一员。我还在庭院的廊壁上读到一段碑文,曰:“山塘七里间有丰碑矻立,大书五人之墓者为我高王父贞文公八龄手笔。”落款为韩崶,应是韩馨之后。墓碑上的大字,廊壁间的诗文,恰可互应着来看。况且韩崶称“墓中杨念如是吾远祖”,这其中定有一段因缘。那坊,这碑,都是古物,一身沧桑,不是平常之眼看得透的。后面是个院子,较浅,不像我昨夜在平江路近旁住过的北半园那么精致,不见假山、小桥与亭阁。老瘦的树木翳在砖石上的青苍的斑影,倒使我感到一种古远的清韵。张溥《五人墓碑记》“郡之贤士大夫请于当道,即除魏阉废祠之址以葬之”,应该就是这里了。

    墓很大,横于当院。这是一座合葬之冢,长方形,方砖垒砌,封土上早生了密密的草,叶片绿而柔,惹风吹拂,历久之情含在上面似的,就把人的脚步给牵住了。“颜佩韦、杨念如、马杰、沈扬、周文元,即今之傫然在墓者也”,感其气节者“且立石于其墓之门,以旌其所为”,这话亦在《五人墓碑记》里面。现今之墓,依旧是这个样子,足见生命之盛。青草里摇动一抹明艳的光,是历史尘埃中开放的花,英雄花。耿耿丹心化为碧,长眠之士,在人间留下最后的颜色。

    身入这样的院落,内心所感的,仍是墓场的荒旷。若当深宵雨夜,月色凄清地照下来,不消说庭中光景是怎样的冷寂,我的心上,也要飘过一层黝黯的影调。靠着后院墙,筑起一段廊子,粉白的壁上镶了碑,刻的诗文尽是咏赞五人义举的。冷漠的碑石,有感情的灵魂。看了片时,默记在心里的,是“奋乎百世”这一句。还有一些吟咏,也值得诵在口上。抄下数行:“昔闻五人名,今过五人墓。五人墓上草青青,松桧凌寒鸦满树。”似不及张溥的“记”有名。张氏说五人之事,“亦以明死生之大,匹夫之有重于社稷也”,是把复社领袖的立场与观念融合在描述中,现实动机再明显不过。若此,才能朝最能引触社会情绪的敏感点落笔,才能让士大夫和平民的立场靠近。他赞佩这五位为东林党人而舍命的市民,“素不闻《诗》《书》之训,激昂大义,蹈死不顾”,在阉党乱政之秋,迎着锦衣卫官校的剑锋,全无惧色,临刑的一刻,意气扬扬,谈笑以死。英雄气概,令“大阉亦逡巡畏义,非常之谋,难于猝发”。他是以改造社会的热情,温慰人间的悲苦者,唤起初萌的民主意识。张溥这篇充满现实内容的记,为市井之臣的抗争精神做了历史性的歌赞,表现了世界与古城中普通生命的直接联系,让人们认识到,城市平民可以无所畏忌地创造参与政治的方式,可以勇敢地变革封建帝国的古老秩序,影响并调整社会演进的节奏。这是一篇能够燃烧的文字。这姑苏,这山塘,哪里是“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宁以义死,不苟幸生的凛凛风骨,和吴苑的游乐气调终是两样。五人之躯,沉沉于墓穴;五人之神,皦皦于青史。

    伴在一旁的是葛贤墓。墓中人亦是一位英雄,生前迁居于斯,死后并葬于斯,厮守五义士而彰扬代有薪传的心志,足可感佩,当以专门的篇幅歌赞之。

    《虎丘山塘图》刻绘于壁,五人之墓亦在上面。右上角配着的题画诗,是一首竹枝词:“夕阳堤畔遍笙歌,灯影衣香七里多。见女争夸好颜色,小船来去疾如梭。”直把山塘之美道尽了。落款自署梁溪秦仪。临河街市像是在柔如流水的评弹腔曲和士子弦诵中醉去,灵岩天平的秀淡峰影,宛似在晴岚中含笑。春泛山塘的我们,恍若也入了画。

    世异时移,五公邈矣。观今世,“凡四方之士,无有不过而拜且泣者”虽为数百年前情景,却也有年纪很轻的男女过而流连,一脚迈进门,步子就沉了,嘴上的笑也收住,神色肃然。明末的那场市民斗争,尽管成为城市史的重要部分,在今人这里,种种行为细节已无形象记忆,可是有葬骨的义士墓在,院墙之内的空气,呼吸起来就有一种特别的味道,心也便入了深邃之境。找寻历史的影子,也是找寻自己的位置。也许,他们出门会坐入名为“猫的天空之城”的概念书店,凝视窗前流水,在精致的纸卡上写写画画,寄一笺美好的祈盼给未来,像是做美妙浪漫游戏那样,只要脸上挂着阳光一般的笑意,或许也是先他们而去的无数英烈的所愿吧。

    这一带大约当七里山塘的中间,推想“半塘”的得名即由此来。默望临水相依的河房,陈圆圆、董小宛之流的媚影芳踪还可寻访吗?由这里西去数步,便抵南社首次雅集的张国维祠。陈去病“南者,对北而言,寓不向满清之意”这句极富意气的话,仿佛绕响在耳边。若说我和南社还有一点因缘的话,是在副刊上为郑逸梅先生开过《名人与园林》专栏,编发这位南社老人的文章四十多篇,至今还记得,最后一篇是《南社雅集的几处园林》。这之后的数日,他就辞世了,说那篇文字是他的绝笔也是可以的。郑先生的文史小品在我这里决非补白之用,而是视为至珍的,现在看,这感觉就更深。我在馆内看到他的旧照和书影,很亲切。那个年代,莘莘诸君都是些意气风发的青年才俊。黄金般的年龄,花朵样的理想,这足以叫我有所感。窗外飘过一缕云,把想象带远,水天之际仿佛仍有南社文人的风骨在,连同那段光华熠熠的精神历史。这一带的河景,也像是萧疏了一些,静寞了一些,比那绿波流香、红袖飘影的雅韵,比那花晨中浅酌、月夕下低唱的逸致,比那青衿的温情、红粉的软调,真有它的不同,竟至在这水上烟一般逝去的灯船画舫、艳媛丽姬,一时更无心遥想。就说墓祠旁俗呼“葫芦庙”的普福禅寺,不必回味《红楼梦》里“葫芦僧判断葫芦案”的小说家言,便是推门看流水、抬眼望虎丘的光景,这座山塘街上的小庙,做一处暮年养静之所倒也不错。这世上,乐意在幽恬日子里,去过清静消闲一如六朝人的生活者,从未消绝。那个家住阊门外十里街仁清巷葫芦庙旁的乡宦甄士隐,“每日只以观花种竹、酌酒吟诗为乐”却也不足怪。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正好养出这等禀性恬淡的神仙一流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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