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物语四帖(节选)
http://www.cflac.org.cn     2011-06-17     作者:陈义芝(台湾)     来源:中国艺术报

    “绵绵瓜瓞”

    “绵绵瓜瓞”,出自《诗经·大雅》。《诗经》共三百零五篇,一般人取其整数称“诗三百”。瓜指大瓜,瓞(音迭)指小瓜;大瓜、小瓜绵生不绝,引喻周文王率族人迁至岐山,耕种营生,规模宏远,为文王的兴起奠立基业。周之所以兴旺,在于相土择居,找到岐山下这一片润泽的好土地。我有一方石砚,颇能兴发“周原膴膴(音五,肥美貌),瓜瓞绵绵”的联想,原因既在于砚台可以笔耕,更在于石匠慧心,将它雕成一只瓜形,茎蒂、须叶宛然,上有一只蜘蛛。石材质地细致,黑中透着玉的光泽,不沉不滞,还呈现宣纸洒金般的金点,注水其中,如夜空星光。这已经不是一方实用的砚台,而是一首以砚台为媒介的诗。

    这方砚是一九九三年,联合报副刊举办“漳泉原乡行”活动,在福建泉州买的,值台币六千元。如果没有这砚作凭证,当年参访开元寺弘一大师纪念堂、聆听活化石南管古乐,以及与简姨、阿盛同行的记忆,都会渐渐湮灭。

    一九八八年我首次踏上中国大陆,此后五年进出频繁,每回都购一两方砚回来。喜欢砚台,因为它是研墨工具。古人以田喻砚,文人恃文字以维持生计;一般农田会碰上荒年,但砚田只要研农不偷懒,是完全不会遭遇恶岁的。回想我的求学时代,买不起石砚,只能以塑料模制的充当。器具虽不良,父亲倒是关切我的写字功夫,曾拿清朝人撰的《声律启蒙》,扶着我的手教我运笔:

    “云对雨,雪对风,晚照对晴空。来鸿对去燕,宿鸟对鸣虫。三尺剑,六钧弓,岭北对江东……”

    我记得小时候父亲教的是“早晚对晴空”,他将“晚照”误成了“早晚”。经过大半个中国的流离、炮火惊吓、被俘、被辱、死里逃生,五十年前的记忆错一个字,不算什么!

    今年农历五月是父亲百岁冥诞,我写了一首《索菊花——父亲百年》的诗,就把这几个《声律启蒙·一东》韵的宇词嵌了进去作为纪念。当年父亲教我的“人间亲疏殿,天上广寒宫”,原是“人间清暑殿,天上广寒宫”,但“亲疏”两字引发我清贫幼年深沉的人间感喟,未尝没有误读的收获。父亲期望我读书自立,走出贫穷的束缚。我虽只是受薪阶级,毕竟不必仰人鼻息,算是没有辜负他的心意。古人说:“石墨相着而黑,邪心谗言,无得污白。”我不能身免于谗言,也不能做到不发怨言,但邪心谗言确是远离的。

    瓜瓞,为人间善缘的象征,亲附者多,故曰绵绵相生。瓜形石砚固然是艺术品,善缘更是人间最上乘的艺术品!

    蛇的回旋曲

    我生肖属蛇。别人搜集青蛙、猫头鹰、小猪、小狗等形象的纪念品,我搜集蛇。

    蛇在《圣经》里诱骗夏娃吃了辨别善恶的果子,上帝咒诅它用肚子爬行,终生吃尘土,与人敌对。中文典籍也有不少关于蛇精的记载。我小时候听母亲讲过许多民间故事,蛇如何化成人形,四处寻找加害对象,蛇穴即是一汪血池。母亲讲述这些故事,多半附之以善恶果报的警示意义,因此我并没有被蛇吓到。那在峨嵋山修炼了一千年后跑到西湖报恩的白素贞,长久以来是我心目中妖娆的异性典型,张晓风写《许士林的独白》说:“为什么人类只许自己修仙修道,却不许万物修得人身跟自己平起平坐?”深得我心。

    蛇,于是与暮春飞絮、水色花香、杳渺一缕心思,孕育成我渴望亲近的对象。曹植苦恋的甄后每天梳妆,就有一条温驯的、口含赤珠的绿蛇,在她前面盘结成一个发髻的形状,每天不同。甄后很被这条蛇吸引,模仿蛇盘屈的形状编结发髻,巧夺天工,当时的人称之为灵蛇髻。

    我的第四本诗集《不能遗忘的远方》里有一首百多行的诗《蛇的诞生》,副题为“一九五三,花莲”,诗写到:“没有人知道,风/是我的前世或来生/是我情荒的摇摆或定慧”;除了风,还以青烟、溪流、山脊、闪电作蛇的意象,抒发我对生而为人的期待、欢怜与迷惘。

    我没细数过我的“蛇收藏”,大约总有三四十样之多,最初还包括一条褐白斑纹的蛇标本,后来发觉过于真实,不如写意的耐看,于是扔了。最特别的一件,不是买来的而是自己亲手捏塑,在连宝猜工作室的窑里烧出的陶艺,就借用杨牧的诗题为名:蛇的回旋曲。扁平如同蛇蜕的一条长带,回绕四圈成一座围城,蛇头昂起于外,蛇尾处塑了一个俯首跪坐的人,与蛇头对望。那是我所感觉到的自我。一个用心而不只用眼观察世界的人,一定会看到心灵围城中的自己。一圈又一圈的蛇身,是世间束缚人的需求、欲望。

    杨牧诗:“你是我走向坟地的一条路/清洁,凉爽,深为送葬的行列所赞叹。”羞怯的、缱绻的蛇注定要与我的一生做伴。是那一个“我”使我有了诗兴,拥有一到一万的单纯与繁复,并且懂得贫穷与富有的会意。

    (摘自福建省文联主办的《台港文学选刊》2011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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