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入民间的低语
http://www.cflac.org.cn     2011-06-01     作者:梅子     来源:中国艺术报

化入民间的低语

梅 子(秭归县文联副主席)

    那年七月,我回到阔别十多年的小镇,每天天刚亮就出发,去寻找那些会唱歌会讲故事的老人,他们就像时间这棵古树的叶子,说落就落了。

    当同学们为留在都市而在烈日下挥汗奔走时,我躲在图书馆看书,总以为一旦回到乡下,就再也看不到那些书了。我也曾在远走高飞和回到故土之间徘徊,在留恋和恐惧之间反复,但最终我选择了后者。

    行走在山水之间,沉浸于温暖的乡情、美妙的传说之中,我找到了真正适合自己的生活方式,找到了生命和艺术的真实。一个山村小女孩,祖祖辈辈都生活在山里,耳朵总被那些山音感动,心总被火塘边的相聚吸引。

    总忘不了在乡村度过的童年岁月。大雪封山的冬夜火塘,月明星稀、虫鸣起伏的夏夜,童年的一切,都有着特殊的味道。这次寻找,我又成了那个童年的小女孩,在山间小路上蹦蹦跳跳,在小溪河里淘水摸鱼,在别人家的院里偷摘果子。在山里游荡的日子,我渴望行走,每天赶在太阳出山之前,趁着凉爽上路。那凉那爽,是水汽和草木酝酿了一夜的礼物。

    每天都心怀希望,今天能找到什么?我只是沉浸,任自己向欢快的极限呼啸而去。整天微笑着、微笑着,一些很重的事物开始在心里变得很轻,心轻轻地、轻轻地飞到群山之上、蓝天之下,体内只剩下透明的、快乐的液体。

    老爷爷一边编着竹背篓,一边讲故事,他包着黑色的长布帕、衔着黄铜烟袋、眼神悠远,长长的青色的篾条在灵巧的手里翻飞,一个精致的背篓已初见雏形。他不像在讲故事,像一个掌握着神秘民间史的先知。王奶奶成天笑呵呵的,露着唯一的一颗牙。她年青时就失去了一只眼睛,山歌成了她的另一只眼,高兴时唱,伤心了也唱,唱到八十多岁还没有唱够。晚上一家人围坐在火塘边,妈妈给我端来热水,双脚泡在木盆里,听奶奶唱了妈妈唱,就连沉默寡言的爹爹也唱起了五句子歌。洗脚水冷了就拉过吊在火上的炊壶掺水,记不清掺过了几道开水,山路磨出来的劳顿全泡没了,奶奶的癞子歌逗得一家人笑疼了肚子。那段日子,清晨的露水常常打湿了我的双脚,夜凉的山风让我依恋着一天中最后的美好时光。想到多年前自己在乡村和都市之间的选择,内心更加坚定。

    乡村的生活,劳累、苦涩,没有诗意,年青人惧怕它,纷纷逃离,他们宁愿在都市的天空下讨生、流浪,也不愿像先辈那样固本守土,劳动,死去。诗意乡村背后的真实是,黧黑的粗糙的脸颊,长期劳作弯曲变形的双手,弯下去的脊梁,已成X形的腿。渐渐冷落的村庄,只剩下留守的老人和孩子、荒芜的土地,大片良田变成了丛林,绝迹多年的野生动物开始成为山里的新主人。

    在村庄里,歌声、故事和传说消失得比人快,一些风俗再也兴不起气象,年轻人的心已被城市无条件俘虏,他们无情地背叛了土地和这片土地上的文化。有些东西正在离我们远去。文字仅仅能保存其质,其形其声其态,将不可逆转地永远消失。挽留啊,挽留它们,带着这样一种情绪一次次地走近它们,可是了解越深,越感到无能为力。

    除了文字,我究竟能做点什么?

    延续千年的农业文明正在经受一场空前的洗礼。农民抛弃土地,成为流动在城市与乡村之间的自由电子,一点点把廉价的打上了城市烙印的商品和流行文化带回乡村。乡村的人们舍弃冬暖夏凉的土屋建起钢筋水泥的预制房,舍弃木门木窗用上了塑钢、铝合金。把城市高大的楼房一节节一层层搬到乡村。小洋楼是离开土地的姿态,可楼上的风火墙、小青瓦,却是回想、怀念的告白,它似乎体现了这个时代的矛盾心情:一边留恋着,一边远离着。

    我还找到了他们:用一生时间搜集整理民间歌谣、传说故事的桓兆泮老人,写了一辈子古体诗词的杨先瑜老人,守了二十多年屈原庙的徐正端老人,他们无一例外地老了,一辈子默默无闻却担当着文化的薪火传人。老桓一尺多高的手稿一直放在我的办公桌里,每当凝视它们,就像看到老人在我的眼前:弓着腰,匍匐在一尺见方的小桌上,因近视脸已贴到了纸上,握着笔皱着眉一丝不苟地写划着。老桓不仅搜集着民歌,他自己创作的几百首五句子歌真称得上才华横溢。可除了他自己唱唱以外,谁唱呢?他身边的人见着老桓就喊:来几个五句子沙。别人只当好玩的东西,老桓却当了命,一爱就是一辈子。到老来孤身只影,找不到传人,也找不到这些东西的家。我的抽屉成为他的宝贝们临时的安身之地。还有让我魂牵梦萦多年的“杨林唐鼓”、神秘庄严的“猪羊祭”,令人向往的民间婚俗……再也不可能看到那种真实的生活了。

    我们真的无法留住乡村文化消失的背影吗?它们只能像落叶一样凋零,回归历史的土壤吗?在那个七月,快乐的七月,时不时的,我会在鸟儿的叫声里突然悲哀起来,我走近的,已是式微的乡村文化,你看我的王奶奶,她一肚子的歌谣,只能带到棺材里去了,尽管有人给她录了音,可她的歌,再也没有人传唱。

    一场城市占领农村的战役正在打响,这也许是经济文化生活必经的一场战役。但却无所谓胜或者败。我曾凭本能离开了它,又凭理智再次走近。城市是便利的,可有时,它便利得让人心生逃避。乡村是艰难的,但我要这艰难分泌出蜜汁滋补我疲倦的身心。可是如我一样深入到民间的人,看到那些曾让我们的生活充满生机和温暧的东西,在无形的硝烟中萎靡、消失,心会忍不住地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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