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竹斋艺话(六十一)
http://www.cflac.org.cn     2011-05-06     作者:林岫     来源:中国艺术报

    ●人生漫长,难免磕磕碰碰,出点问题。事关名节声誉,生老病死,应是大问题。那么,写字呢?譬如说,书法家把“谁云女子不英雄”(近代秋瑾句)写成“谁雲女子不英雄”,“留取丹青照汗青”(宋代文天祥诗句)写成“留取丹青照汉青”,“宜将剩勇追穷寇”(毛泽东诗句)写成“宜将胜勇追穷冠”,“明月几时有……月有阴晴圆缺”(苏轼词)写成“明月几事有……阅有阴情圆缺”,算大问题还是小问题呢?

    谁也不想出问题;出了,是遗憾;正视它,解决它,这是聪明人的做法。不认账,甚至埋怨他人挑刺,说得严重点,就有抵赖之嫌,而抵赖,俗称耍赖,多半属于行为不端,素为君子不耻。尽管现在唯恐得罪贵人的观者渐多,但错误不会因为书写者不认账就能整饬装修成正确的。如果有的观者不肯高抬贵手,认为你等既是名声在外的大书家,偏要敬畏书法,容不得你们的墨宝出错,怎么办呢?

    清代石成金的《笑得好》辑录的笑话大都很有意义。其中有一则说有人请教“抿刷”的“抿”字如何写,自我感觉极好的一位善书者某某写了一个“皿”字。请教者立刻质疑,曰:“此乃‘器皿’之‘皿’,恐非是。”某某立即用笔将“皿”字的末划往下拖长,狡辩道:“如此,不亦似抿刷么?”

    笑话如风,过耳即逝;一旦对号入座,刺人如芒,便有教育意义,当不能掉以轻心。北宋的政治家王安石(1021-1086,字介甫,号半山),“书法清劲峭拔,飘飘不凡,世谓之横风疾雨”(宋张邦基《墨庄漫录》语),仕朝做过不少大事,但偶尔也有抵赖的毛病。例如他有次评断某状元“不读书”,闻者不平,认为评断主观臆断,反诘道:“若不读书,何以能取状元?”王安石明知失言,还要强词夺理,说可将方才所言的“不读书”改为“不视书”。一字之易,如此这般,找个顺水台阶,并非不可,但知错抵赖,文过饰非,就有失君子之风了。联想到王安石论棋艺头头是道,输棋即刻拂盘的事,难免让人小看。身居重臣的公众人物,纵位显言威,也必须据实论理,岂可雌黄胡来?人孰无错,错了,能知错即改,示出大勇大智,亦是自树诚信,一样无碍。抵赖,不但有损威信,而且公开虚假饰伪,就难免虑及品质问题了。

    今天某名家教授书宋代朱熹《观书有感》诗,将末句“为有源头活水来”的“为”字写成了“唯”,《光明日报》一位记者见之,上前质疑。名家教授回头喝道:“这诗我写了十几年了,也没听人说‘唯’字有误,是不是你自己记错了?”众人闻之,皆面面相觑,噤口无言。偏偏那记者较真,无视“权威”,说要去附近书店找“绝句选”之类对正,好不容易被众人劝阻,最后奉敬那位名家教授一句“真不知你是咋教的学生”,便扬长而去。

    这诗,笔者过眼亦有年头,知“为”意指“因为”应自读诗之始。因果颠倒陈述的诗句,首字多用“为”字带出原因句,例如“何须白发黄鸡唱,为有诗心似少年”,说因为诗心依旧,何须白发感叹年华似水;“老来万事浑非昔,唯有诗情似灞桥”,则说万事皆有变化,独诗情不减当年;一字之易,表意径庭,不可不辨。倘作“唯有源头活水来”解,凑合着也说得过去,只怕朱熹老夫子不认那块“书法名教授”的招牌在那边等着算账。

    《论语》曰“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话说得多简单多清楚,读书人都明白,就是做起来太难。

    照镜知过,其实也是一种幸运。

    (1988年10月2日)

    ●清代文人墨客喜好集联,集诗、集词、集曲、集碑帖、集谚语俗语、集古文,无所不集。虽然诸类集联各有难易,但从对仗工整和声情兼美上看,通常以集古文最难。

    清人集北魏温子昇文的“地有三分,功犹再驾”,对以《后汉儒林·宋登传》的“市无二价,道不拾遗”,真玉润双流,天然妙对。联中“三、再(复数)、二”皆用数无疑,而下联“拾”的字义,作动词是“捡起”意,作数词则同“十”,按“借对格”,可以借义双关,如此,“拾遗”可对“二价”,随手便收意外之妙。

    又集《前汉书·冯衍传》的“与道翱翔,与时变化”,对以《中吴纪闻·王仲甫》的“不惊荣辱,不罣(音义同挂)是非”,亦秀语天成,胸襟可想。上联双“与”对下联双“不”,首字不避同字,也是一格。

    又集张彧《石桥铭》的“月挂虚檐,星罗伏兽”,对以李商隐文“学殊半豹,技愧全牛”,用就句自对一格。其中,最叹绝的是“虚檐、伏兽,半豹、全牛”,浑然自立,相映比照,触手成趣。

    有一种比较特殊的集联称“半集联”(又称半撰联、半借联),半集半撰,半新半旧,借山筑阁,也雅有别趣。

    笔者曾经借苏轼《水龙吟》的“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和蒋捷《一剪梅》的“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即席构思,撰得一劝勉联,曰:“园中花草须常有,休管它,二分尘土,一分流水;诗外功夫岂可无?还看我,红了樱桃,绿了芭蕉”。顺口成就,颇为自得。

    半借,虽然方便,但构思立意,类同作诗填词,仍需下番功夫;立意恰好,字声能遵联律,声情并茂,也堪推高手。古代豪华酒肆设有戏台,有一台柱联曰:“正值柳梢青,乍三叠歌来,劝君更尽一杯酒;如逢李太白,便百篇和去,与尔同消万古愁。”上联尾句“劝君更尽一杯酒”,借自唐代王维《送元二使安西》;下联结句“与尔同消万古愁”,易自李白《将进酒》。此联上下都是前半自撰,后半同借唐诗名句,流水贯下,化旧翻新,反觉新颖可喜。特别是“柳梢(音同稍,借音即借字)青”对“李太白”,色字巧骈,又借字自然,殊不易得。

    从泛义上理解“集”的功能,会产生一种“无不可集”的观点,认为但凡名称骈集,符合联律,表意明确,亦可入“集联”。昔有集鲁迅先生著述名称为联者,得“朝花夕拾;故事新编”一副,不仅对仗工整精巧,跌宕新奇,而且“朝夕、故新”又就句自对,极似随手拈来,愈见不易。书名可集,人名物名也可以集,故有以“陶然亭”对“张之洞”作无情格,“陶张(姓氏类)、然之(虚字类)、亭洞(宫室地理类)”,天然成对,其骈巧不逊于“孙行者”对“祖冲之”。不过,名称骈集如果皆可纳入集联的话,那么泛泛至广无不及的结果,恐怕“无不可集”最终会成为“无联不是集”而失去集联原本的意义。

    (1997年5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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