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秋水》考释
http://www.cflac.org.cn     2011-01-21     作者:杨 义     来源:中国艺术报

    庄子为宋国蒙地人,但庄子思想上承老子,乃为楚学。值得考证清楚的是,庄子祖脉在楚,其家族为楚庄王后裔,已成疏远贵族,大约在楚悼王、肃王之际,流亡于宋。流亡贵族苗裔的孤独感,即所谓“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那个“独”字,对于解释庄子思想的发生,是非常关键的。以这个“独”字作为逻辑起点,他的思想化沉痛为潇洒,驭道体而驰于苍茫,成为先秦诸子中“最能飞的思想”。

    思想家放飞思想的“第一飞”,往往与其家族文化基调和个体生命原欲相联系。庄子思想“第一飞”,是鲲鹏展翅,即《庄子》首篇首事的鲲鹏逍遥游的描写。随着精神空间的无限拓展,庄子之道第二度放飞思想,把生命注入天地万象之中,使之形成物我之间精神互渗的状态。天地万象或自然万物的“生命化”,成了庄子开发思想的和审美的精神空间的基本方式。庄子超越人间的局限,把生命投入自然,做“有翼飞者”,“乘道德而浮游,物物而不物于物”,纵身大化之流,进行通天顺地、与物为春的对话。这种纵身大化之流的对话,作为庄子自然人生探讨的独特方式,乃是一种原逻辑或超逻辑的思维,旨在超越人生困境而还原人生的自然意义。

    这种超越与还原,在《秋水篇》中,得到了层层递进的展开。一开头,视境就非常辽阔:“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泾流之大,两涘渚崖之间,不辩牛马。”黄河洪水,洪大到了连牛形马样都分不清,如果庄子没有亲睹巨流而受到精神震撼,是写不出如此壮观的。但这还是自然视境,还需进入精神视境,随之注入了生命的体验:“于是焉河伯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为尽在己。顺流而东行,至于北海,东面而视,不见水端。于是焉河伯始旋其面目,望洋向若而叹曰:‘野语有之曰:“闻道百,以为莫己若”者,我之谓也。……今我睹子之难穷也,吾非至于子之门则殆矣,吾长见笑于大方之家。’”即便“天下之水,莫大于海”,四海在天地之间也不过是大泽的一个小孔;“计中国之在海内,不似稊米之在大仓乎?”如此谈论大小,是以茫茫无际的道作为心灵观察的眼睛,从而进入了形而上的抽象空间。从庄子的事迹考察,庄子一生未到过海。未到过海而偏言海,是由于他觉察到“人之所知,不若其所不知”,惟有借河伯望洋兴叹,才能超越河与海、人与万物、毫末与泰山、中国与四海的大小相较的有限性,进入“天人之行,本乎天,位于德”的无限性,从而形成了齐物论中“道通为一”的宇宙一体观,以及“万物一齐,孰短孰长”,“照之于天”的是非价值判断的超越性,衍化为“道无终始,物有死生,……物之生也若骤若驰。无动而不变,无时而不移。何为乎,何不为乎?夫固将自化。”(《庄子·秋水篇》)。

    那么河伯与北海若这番精彩而深邃的七问七答的对话,是何地、何时、何种情境触发庄子的灵感和神思,而产生如此浩渺无垠的思想放飞呢?庄子没有明说,但有一点是肯定的,这不是来自他的祖籍楚文化的家族记忆。河伯信仰属于黄河文明,但似乎与庄氏家族流亡后的居地关系也不太大,不是蒙泽湿地和陋巷的想象方式。因为河伯的使者大白龟,已经被宋元君宰杀取壳,以供占卜之用,宋人似乎对河伯信仰没有多少真诚感和神圣感。河伯信仰倒是与魏国关系深刻,也为秦人所接受,尤其是魏国失河西之地于秦之后。不过给人印象最深的,还是《史记·滑稽列传》所记载,魏国邺令西门豹禁绝“河伯娶妇”的故事,那时的黄河还是东北取道漳河入海。可以设想,《秋水篇》中河伯和北海若对话,是庄子吸取魏国文化的因素,又反思这种文化如河伯“以天下之美为尽在己”的傲慢心态。黄河巨流,着实牵涉及魏国的存亡安危,《史记·苏秦列传》说:“(秦取天下,正告魏曰)决荥口,魏无大梁;决白马之口,魏无外黄、济阳;决宿胥之口,魏无虚、顿丘。陆攻则击河内,水攻则灭大梁。”(《史记》卷六十九)果不其然,后来秦始皇灭六国,“王贲攻魏,引河沟灌大梁,大梁城坏,其王请降,尽取其地。”(《史记》卷六)由此可以推论,庄子当是在魏地看到“秋水时至,百川灌河”的。魏国为庄子与惠施辩学时常去的国度。至于庄子观察到的“两涘渚崖之间,不辩牛马”的黄河大水,发生于何年?今存的材料只能看到《水经注》卷八所说:“《竹书纪年》曰:魏襄王十年十月,大霖雨,疾风,河水溢酸枣郛。”(《水经注校证》卷八)十月河水溢,九月秋水就灌河了。酸枣郛,在今河南省延津县西南,春秋属郑,战国属魏,在魏国首都西北约数十里之程。魏襄王十年是公元前309年,惠施是在这一年被张仪驱逐离开梁相之位的,庄子是来为他送别的吗?回想惠施初为相之时,庄子曾为他无端的搜查讲了鵷鶵、鸱与腐鼠的寓言,如今面对浩浩东流的黄河,真是令人心境苍茫。在这种苍茫心境中,庄子于公元前309年深秋作《秋水》之篇,庄子此时已是年近六十。

    《秋水篇》让北海若告诫河伯:“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曲士不可以语于道者,束于教也”。井蛙受到空间的限制,夏虫受到时间的限制,曲士受到混融着空间与时间的道的限制。北海若由此劝导河伯应该明白,天下万物之大小、贵贱、有无、是非都是相对的,“骐骥骅骝,一日而驰千里,捕鼠不如狸狌,言殊技也;鸱鸺夜撮蚤,察毫末,昼出瞋目而不见丘山,言殊性也”。万物尽管于内在的性和外在的技上,都具有特殊性和相对性,但天人之行,要守持着“本乎天,位于德”,“无以人灭天,无以故灭命,无以得殉名。谨守而勿失,是谓反其真”。这样,《秋水》就从辩证万物的大小、时空的局限,进而深入到道的本真了。这确实是文章史上的幸事,当庄子把楚人的神思融入黄河文化的时候,他将思想放飞于天然的宇宙和心灵的宇宙之间,飞出了《秋水》这么一篇可以同鲲鹏展翅相媲美的一流好文章。《秋水》之篇,令人千古陶醉,宋朝张端义《贵耳集》所记在宫廷:“真庙(宋真宗)宴近臣,语及《庄子》,忽命《秋水》。至则翠鬟绿衣,一小女童,颂《秋水》一篇,闻者悚立。”(张端义:《贵耳集》卷下,四库全书本)翠鬟、绿衣、小女童、颂《秋水》,这是何等一种迷人的情调!到了明朝初年,天下初定,刘嵩作《奉题钟隐君东皋幽居图》诗,志趣在于山林:“便从竹底拾流萤,来听先生颂《秋水》。”到了清朝的贵族世家,曹雪芹《红楼梦》七十八回写贾宝玉寻思:“我又不稀罕那功名,不为世人观阅称赏,何必不远师楚人之《大言》《招魂》《离骚》《九辨》《枯树》《问难》《秋水》《大人先生传》等法,或杂参单句,或偶成短联,或用典实,或设譬喻,随意所之,信笔而去,喜则以文为戏,悲则以言志痛,辞达意尽为止,何必若时俗之拘拘于方寸之间哉!”其后一百一十八回又补述,“宝玉送走王夫人去后,正拿着《秋水》一篇在那里细玩”,还对薛宝钗讲了一番古人“聚散浮生”的道理。《庄子·秋水篇》以其宇宙怀抱、清旷绝尘,倾倒了天下众多的清逸之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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