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子弹飞》:隐秘的癫狂
http://www.cflac.org.cn     2010-12-28     作者:梁振华     来源:中国艺术报

    在我的观影体验中,从影像风格到叙事基调,最以张狂炽烈的气象示人的国产影片有两部—— 一部是很远的《红高粱》,一部是很近的《让子弹飞》。两部电影横跨新旧两个世纪,放在一起好像有那么一些“不搭调”。可无法忽略的是,这两部作品,一部主演是姜文,另一部导演和主演都是姜文。因了姜文,我们不得不再次确认:是人的禀赋、个性、才情——而不是其他任何因素——最大程度上规约着一部电影的风格,也成就了电影的格局和气质。

    “让子弹飞”,多么奇特的语词组合,多么富有创造力的意象。子弹脱膛而出、稍纵即逝的飞行时间,被蓄意地抻长了。相比子弹载负的使命和命中的目标,子弹飞行的轨迹、姿态和撕破空气的猎猎呼啸声更让人迷醉。我以为,这个四字词组道破的是这部电影的美学旨趣——过程重于结果,形式的快感成为了影片实体性的追求。在这个意义上,就像片名所昭示的那样,《让子弹飞》是一部以输出快感为首要目的的电影。它的快感首先来自一个闭合性、高度戏剧化的叙事框架。时代和历史的印记在这里若有若无,唯余一座鹅城,土匪张麻子、骗子汤师爷与恶霸黄四郎三股力量展开博弈和殊死拼杀。对立双方壁垒分明,人的动机和行为,一切都以对抗的名义而存在,一切都围绕精心营构的戏剧冲突而展开。于是,再复杂的情节设置、再纠结的人物关系,也附着在一个干净的故事主干之上。线索明快了,故事单纯了,观众的情感和情绪也有了明确而直接的聚焦对象。相比《太阳照常升起》的玄奥多义,难怪姜文笑称:这部电影,“看不懂也难”。

    《让子弹飞》的又一个快感源头,是人物形象的脸谱化塑造。电影里的所有人物都不同程度附着了戏谑的色彩,几乎每一个角色都被赋予了一种标签化的性格特征,这自然是时常不忘强调自己学戏剧出身的姜文刻意为之的。就像我们习见的许多话剧作品一样,影片不断放大和强化了人物的性格特征,而无意于花费笔墨去呈现人物个性的复杂成因或者变异轨迹。我们看到,三大主角可对应传统戏曲中的各色脸谱人物——黄四郎是无恶不作、丧尽天良的恶霸(白脸),汤师爷是狡黠奸诈、插科打诨的骗子(丑角),姜文饰演的张麻子(张牧之),尽管有过一段从云南陆军讲武堂到日本追随蔡松坡将军的辉煌革命“前史”,但影片里突出的仍是他亦正亦邪的绿林豪侠本色(红脸):一来,嗜血兼好色,快意恩仇;二来,劫富以济贫,盗亦有道。三大主角而下,两方阵营中的一干人等,如胡万的阴邪、武举人的凶残、县长夫人的风骚、老六的憨直、胡千的谄媚……一人一面,张狂利索,快刀斩乱麻一般毫不含糊。粗看,影片贯穿着枪林弹雨、剑影刀光,细看却皆是被推向极致的性格交锋,火光溅落处,酣畅淋漓,让人直呼痛快。《让子弹飞》的“好看”以及备受观众推崇,与人物呈现上的这一特点有很大关系。与其说这是姜文对商业类型片和人物塑造类型化规律的“妥协”,毋宁说是姜文一如既往的高强度、高纯度、充分戏剧化的美学思维与商业电影的类型化规律达成了某种暗合。暗合的结果便是,既没有降低影片的美学成色,又成就了影片不俗的观赏性。若论及《让子弹飞》对于国产电影的借鉴意义,我以为便在这里。台词的戏谑风,也是影片狂放气质的一个重要来源。反讽的、粗鄙的、细腻的、滑稽的、荒诞的、仪式化的……《让子弹飞》里的人物操持着风格混杂、形态驳杂的语言,尽其所能挑衅着观众的感官神经。从结果上看,这种方法卓有成效。两个多小时,影院里充斥着连绵不绝的笑声。发笑的人们,大多是因为故事情境和人物性格的戏谑化效果而笑(比如张麻子和县长夫人在床头的一段对话,比如几个“身怀绝技”的兄弟对大哥张麻子的那番表白),而并不是单单因为“搞笑”的台词本身。这比起时下一些国产电影通过“山寨”、“恶搞”等种种方法制造廉价的笑料和噱头来说,是风格的差异,更是境界的分野。

    就电影作为一种综合视听媒介呈现生活幻觉、制造影像奇观的本性来看,输出快感的追求无可厚非。我们特别渴念这样一种景象——轻盈释放了沉重、率性化解了匠气、淋漓酣畅的快感替代了忸怩作态的思考。这便是《让子弹飞》尤为可贵的气质,它从或陈腐或伪先锋的桎梏中,以放浪不羁的姿态突围而出,用不竭的想象和不屈不挠的创新,为中国的电影叙事敞开了另一种可能。这种尝试谈不上尽善尽美,但蕴藏着蠢蠢欲动、令人欣喜的生气,也让人觉出了饱满的诚意和激情。

    姜文毕竟是奉献过《阳光灿烂的日子》和《鬼子来了》的姜文,是那个冷不防会猛踹你心窝子一脚的姜文。他的张狂与放浪并非无所依托,癫狂的《让子弹飞》背后隐匿着一个张力十足的寓言。在影片末尾部分,姜文不惜冒着破坏影片整体叙事风格的危险,生生切入了一组抽象的、具有高度仪式感的片段(击鼓念诗、策马攻打碉楼、发钱收钱、发枪收枪),归拢片中撒落一地的形式主义快感碎屑,也祭出了影片真正直击人心的锋芒。鹅城恶霸和鹅城百姓的情状,读得到对彼时威权社会结构的反讽、读得到对民族奴性的锐利批判;而张牧之的一帮麻匪兄弟因为“压力有点大”弃他而去、拥着美女乐颠颠奔赴上海浦东,似乎又解构掉了在民间世界追寻侠义理想的可能性。于是,片尾为我们呈现了这样意味深长的一幕——恶霸黄四郎除掉了,“战友”汤师爷归西了,一伙生死与共的兄弟也齐刷刷去享福了,干过革命、追随过将军、出过洋、听说过莫扎特、当过麻匪的张牧之,只能匹马单枪,彷徨于无地。而这,又是怎样的哀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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