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如何投递?——访第五届鲁迅文学奖获得者鲁敏
http://www.cflac.org.cn    2010-11-23    作者:金 涛    来源:中国艺术报

    张爱玲说,出名要趁早。在今年第五届鲁迅文学奖获奖作家中就出现了不少年轻的面孔,37岁的鲁敏是其中一位。她写作时间不长,却已获过庄重文文学奖、人民文学奖等文学大奖;年纪不大,已经是江苏省作协副主席。鲁敏脸上总是挂着自信的微笑,无形中拉近了与人的距离。而一旦坐下来和她聊天,这个外表纤弱的江南女子,说起话来竟像连珠炮一样,且如她笔下的文字一样的精彩。在第五届鲁迅文学奖颁奖期间,鲁敏接受了记者的采访,就小说与语言的关系、文学如何更好地抵达读者等话题谈了她的看法。

    关注传统艺术的生存境况

    记者:在获奖小说《伴宴》中,您用略带悬疑色彩的爱情外壳,探讨了艺术如何生存的问题。其中男主人公仲熙是民乐团团长,为了乐团能发展下去,经常得通过“给宴会伴奏”为乐团找饭吃;女主人公宋琛则保持着对纯艺术的追求,不愿意“委身”市场。您为什么会关注到传统艺术在当代的生存问题?

    鲁敏:这不是突如其来的灵感。我一直关注传统艺术的生存境况,它们能典型地反映物质发达但精神生活没有跟上的现实。正好身边有从事民乐、剪纸的朋友,他们中有些人选择了一种有弹性、可进可退的生活。这也许是对现实的妥协,但他们内心还是希望艺术可以慢慢地一步步走下去的。我特别尊敬这种选择,从中也得到一种启示:精神和物质并不像大家认为的那么绝然对立,而是有妥协、合作、博弈的关系。

    记者:您比较认同仲熙的做法?

    鲁敏:是的。这也是中国人的哲学:宽容,有弹性,包容大,讲究混沌之道。

    记者:您是否还写过其他一些关注艺术从业者生存状态的小说?

    鲁敏:我有一个中篇小说《纸醉》,写的是中国的剪纸。很多人认为这是我比较有代表性的作品。这篇小说是以情感为主线。一个不会说话的哑女,只能通过剪纸和人交流。一对兄弟,以不同的方式爱上了这个哑女。弟弟在乡村,以传统的方式爱她;哥哥进入了城市,想通过一种文化保护的方式,让哑女走出去。这其实是对艺术和感情的双重探讨:是在原地留守,还是通过改头换面和这个世界展开新的合作。跟艺术相关的,我还写过《取景器》,反映一个女摄影师的生活。她通过镜头来观察世界、与和她有情感关联的人进行交流。这是我自己特别钟爱的中篇小说。我觉得艺术都是通过取景器来和这个世界交流。

    喜欢挑战未知领域

    记者:您的小说中有两个世界,一个是城市生活,一个是叫做“东坝”的具有乌托邦色彩的乡村生活。在写这两个世界时,您选取了两种不同的语言风格,这是有意为之吗?对于小说语言您有什么特别的追求?

    鲁敏:语言不光是我,也是其他很多作家终生的追求。作家用语言来树立自己的风格。我的语言也有几个发展阶段。初期写的是市井平民生活,展现城市小人物的生存哲学。那样的语言相对口语化,幽默、活跃。

    到了第二个阶段,我觉得贴得太近了写没有距离感,就虚构了“东坝”。这是一个纸上的乌托邦,写的是苏北乡村的场景。在大家特别忙碌、追求功名利禄时,我想告诉人们有一种人情温暖的地方存在。我写这类小说时语言追求典雅,节奏较慢。其实是从沈从文、汪曾祺路子下来的。这种文风为我在文坛赢得了最大的肯定,我很多奖都是因为这些作品获得的。这些作品的语言缓慢、温柔敦厚,特别容易打动人。

    “东坝”写一段时间后我觉得可以放一放了。我特别喜欢变化。写作固定在某一方面,虽然可能比较讨巧,别人很肯定你已经获得的审美经验。但变化是我的胃口,未知领域很有挑战。于是我就开始写城市“暗疾”系列。《伴宴》是其中的一篇。在城市里大家看起来都很光鲜,荷包在鼓,房子多了几套,但很多人的内心还是紧张的,有种不确定感。我特别想寻找人生中的“暗疾”。比如在这个系列里我就写了养生狂热。大家特别关注自己的金刚不坏之身,关注肉体生活,但对精神放任自流。我的小说中还写到过不信任感、安全感缺失等城市暗疾。现代人的生活在物质上很华美,但内心总有种不确定感。到了这个阶段,我的语言可能就比较冷峻、冷酷、零情感。我想冷冰冰地告诉你,世界就是这样,需要用自己的思考克服各种各样的暗疾,或者和这个世界做一种妥协。不同题材决定了不同的语言风格。这个探索和变化的过程,就是写作带给我的无穷无尽的乐趣。

    记者:早期写城市底层的小说和现在所写的城市“暗疾”系列有什么区别?

    鲁敏:这二者是不同的。城市底层写中国老百姓的生活。中国人多资源紧,难免有生活不如意的地方,有人工作不好,有人家庭不幸福,有人梦想永远无法实现。但中国人在各种不如意的情况下都能让自己退一步海阔天空,都能留着满脸的油汗去喝一口酒。我特别想把老百姓的这种生活哲学告诉所有人:尽管生活有各种不如意,但总有缺口让自己获得心理的平衡。这种小说风格比较温暖。

    记者:您有没有可能把自己的乌托邦建立在城市里边?

    鲁敏:如果有可能我很想建立这样一个乌托邦。但建造乌托邦需要有独立的精神思考,我觉得城市生活中大家对精神有点放任自流了。比如最起码的阅读,很多人都会去找润滑的、甜美的东西,对于有障碍的、相对艰涩的阅读都在回避。这种程度上我建造一种乌托邦人们也不大可能进入。所以我觉得先要唤醒大家对生活清醒的认识,过度追求娱乐、享受还是让人担忧的。

    希望推动文学的传播

    记者:您现在非常年轻,写作道路还很长。想一想漫长的创作道路会不会觉得沉重?将来有什么规划?

    鲁敏:写作时只是一盏枯灯相伴,不少人觉得是件辛苦事。也经常有人对我说,你坚持了这么多年怎样怎样。“坚持”这个词听上去很辛苦。其实你真的很喜欢写作,一点都不觉得累。我目前的写作还是一种很享受的状态,也没有碰到很大的瓶颈或者感到枯竭。

    说到以后,我想在文学的传播方面做一些探索。因为我是典型的从期刊成长起来的作家,但我希望将来的文学道路能稍微广阔一点。我特别希望我和同行能让文学传播做得更好一点。现在纯文学的作品,不管是长篇还是中短篇,不像类型小说,发行量大,影响广。所以我想在文学与传播之间找一个通道,让文学传播到更多人当中。但我不会向恶俗、低俗低头。

    最近我的一本长篇小说《此情无法投递》刚出版。小说时间跨度20年,反映20年来人们道德伦理尺度的变化,包括男女性关系的变化。这里面有爱情故事,有两个家庭的离散悲欢。我长篇的理想是,内核是文学,但外部通达的途径相对大众化。这是我步骤性的写作策略。有了自己的读者群后,还是可以往回收一点,不要那么软,文学要稍微硬一点。如何把严肃的、坚硬的核通过柔化的方式说出来也是一个技巧。西方的作家很讲究这些。这也是我们需要学习的地方。但这并不表示向市场妥协,而是寻找一种抵达市场的方式。我这个长篇也是一个尝试。我出版这本书的合作方是做《杜拉拉升职记》的博集天卷。这本书原来叫作《生死家书》,但“家书”听起来有点闷,和出版方协商后就改成现在这样的。包装上的宣传语是:“一个女人的灵肉流亡,一个时代的悲情备忘,《山楂树之恋》后,世上最无邪的爱。”这些词我原来肯定没法接受,也是和文化公司做了很多探讨。我现在会在包装方式上做一点点妥协。

    记者:您的创作视野非常广阔,写作的资源来自何处?

    鲁敏:我觉得自己比较幸运。在乡下生活了14年,有比较深刻的童年乡村记忆。又到城市生活了20多年,城市的经验占据了整个青年期,这种生活积累很重要。我的职业变化也很多,做过营业员、秘书、企业策划、行业报记者等。我是个工作着的人,也是家庭主妇,自然就有相关的写作资源。但不可否认,一切和艺术有关的东西,天赋都不可缺少。不能说一天干24小时就能出一个作家。很多人的生活大起大落,比我们丰富几百倍,但不见得能成为作家。作家必须有虚构的天赋。我觉得我可能有一点这方面的天赋。

    记者:写农村的小说,有很多前辈作品可以借鉴。写城市会不会有一点困惑?现在写城市的好作品还不是太多。

    鲁敏:中国是农业大国,很多作家有农村背景,或者对乡土田园有很深的感情,所以乡土题材小说都很成熟。大家都呼唤好的城市题材作品出现,我觉得这个心态相对有点急。我们的城市生活经验,不管作家还是其他行业,都还在积累当中。但是积累的过程也是经验。像我小说中所写的“暗疾”,就是大家在城市生活中不能够找到准确定位后形成的。我在城市生活了20多年,对城市题材非常感兴趣,随着生活经验的积累,我会写更多这方面的作品。但这些都是自然而然的,不是要刻意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