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存与滋味
http://www.cflac.org.cn    2010-10-22    作者:阿 成    来源:中国艺术报

    我和大多数中国人一样,对“民以食为天”这句话印象极为刻骨。大约是和我的个人经历及家庭状况有直接的关系。须知,个人经历和家庭状况是影响一个人价值判断的重要因素。自然,每一个人的价值观多为不同,但在“民以食为天”这一条认识上却惊人的一致。甚至可以说,民以食为天几乎成了中国普通老百姓生命历程当中永远恪守的生存法则,几近宗教意味。尽管人们有多姿多彩的追求与憧憬,但是,食,却是这些追求与憧憬的平台,没有“食”这个基础,一切都无从谈起。威胁人类生存的有很多,战争、瘟疫、洪水,但最大的威胁是饥饿。一日三餐,天天如是,你绕不开,你必须靠它维持你的生命。所以,“食”是生命中核心的核心。

    我个人的经历比较有趣,经历过上世纪60年代的三年自然灾害,经历过粮食与副食的统购统销,经历过若干年贫困的生活,一路过来,天设地造,始终对吃怀着一种警惕的心理,即唯恐吃不饱。然而尤为有趣的是,你吃得饱也好,吃不饱也好,你依然活着。吃不饱的吃也是吃啊,这才是根本。更为有趣的是,吃不饱的吃也能吃出滋味,吃出花样,吃出亲情来,感天动地,这几乎是每一个人的生存经验。十几年前我曾经写过一篇小小说《刘大吃》,在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刘大吃自然也食不果腹,但并没有影响他对吃之操作的重视,甚至把一款极为劣等的食物之制作搞得相当繁琐与隆重,悲怆得让人目瞪口呆,凸现了刘大吃对吃的崇拜已升华到图腾的境界了。

    在寻常的日子里,庶民每天都要和吃打交道。作为小说家,吃恐怕也是像专家说的“爱情”一样,是文学创作的永恒主题。你可以不写吃,但骨子里却绕不开。所以,看客大多会在我的小说的某个段落里,虽然只有三百二百字的,看到写到吃的,或者怎么吃。不知道我这样写是表达对吃的理解,还是对吃者的同情,或者是一种温情的传授。

    在民间,关于吃,寻常百姓中的家庭主妇,包括喜欢下厨房的男人,彼此经常传授这方面的经验,目的就是要将有限的吃资源做出无限的滋味来,吃过这样的饭菜让你这一天的心情相当好,活得相当充实。我笔下的吃大体上是平民的吃,是展示吃不上的如何吃,是将不好吃的如何吃好,没法吃怎么吃出妙处来,吃出好心情来。这就是传说中的中国人。跌份地说,我笔下的吃和美食家不仅有档次的区别,更有本质上的不同。现在美食家和准美食家的数量正迅速普及,如野草一样漫布天涯。特别是在城市里,到处都能听到这样的声音,“今天上饭店吃点啥?”“哪个饭店又有新的招牌菜,特色菜?”“我知道一个好吃的地方。”等等。尤其是那些业余美食家们对吃是越来越苛求了,这使得一些饭店和餐馆不得不挖空心思变换花样,创造新款,满足饕餮者的胃口。这是说美食。说实话,我笔下对这样的美食多不涉及。这并不是说我对美食没兴趣,只要不是我花钱,又是正当的,何乐而不食呢?但是,让我天天吃这样的美食那就非把我逼疯了不可。当然我也不可能天天能吃这样的美食,我骨子里还是个比较清贫的作家,是靠稿费维持吃之欲的。听起来我似乎有点不够高雅,但怎么办呢?生活还要继续。

    当代,由于全球经济一体化,国内很多东西也都被一体化了,比如时装,比如商品,比如快餐等等,在甲城市吃得到某特色美食,在乙城市也吃得到。但是,你记忆中的家乡风味,家庭的风味,却在你的生活中特立独存,像影子一样伴随终生,直至生命的最后一程。这并不再乎你是大款、大官还是小民、小吏,每一个人都在灵魂深处惦念着有一天吃一吃家乡的饭菜。像我这个东北人若在他乡就惦念着吃吃东北饭菜,想吃一顿老爸老妈做的菜。其实家乡的菜,父母做的菜并不高级,但是吃到这样的饭菜,不仅仅是果腹,更让灵魂得到了一种安慰,自信被激活,创造力被激发。

    一夕,我带着两个女儿到一个大众的饺子馆吃饺子,我猛然发现,这个城市的一个领导从里面走出来,当时以为我认错了人,眼睛睁得大大的。我这一生惊讶的事情不多,这倒是一件令我惊讶的事。用东北话说,大官不差吃呀。可是为什么他偏偏到这个普通的东北饺子馆自己花钱吃饺子呢?我认为这就是一个可敬的、有感情、乡情的人。他在我眼前一走一过,彼此摆摆手,却让我一饭不忘。

    说起来,这些年关于吃的书我已经写了两三本了,什么《胡地风流》《馋鬼日记》诸如此类,间或在某小说中也点染几笔,抑或郑重其事。说来,阿成笔下的吃不过是贫民的吃,我还要写下去,当然也要吃下去,一定要有滋有味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