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某公喜好篆书，曾持其作品请教启功先生。问篆书忌讳，启功曰：“最忌晒挂面、捏麻花。”大家愿闻其详，启功随即指某公书作中数字曰：“篆书垂脚必须长短适宜，如果垂脚俱长，而且失度，看上去跟面铺晒挂面有何区别？小篆垂脚取长，但也不能过长，就像人体上下比例须得匀称，看着才能顺眼；腿短腿长，未必不能凑合，若过短过长，那就凑合不得了。”
言至此，启功唯恐没讲清楚，又推开作品端起茶碗，曰：“茶碗下沿极短，那是求稳；椅子腿长，是照顾坐客腿脚舒服，也有利于上身在水平面上工作。篆书有的字是没有垂脚的，例如‘自、生、正’等，所以长脚的必须照顾没脚的，取其中庸，自然有道。”
问主体（古代书论称“正体”）与垂脚的比例究竟多少比较合适，启功道：“顺眼的，都合适。我说‘黄金分割’，那是玩笑话；古人写字，当然不会先丈量完毕再去挥毫。不光是篆书，写什么书家心里都得有个大致的比例。古人说篆书要‘半字为垂脚’，再明白不过：垂脚不超过正体的一半即可。应该说，这句话至今仍有参考价值。”
又问垂脚缩短，方齐状若楷字可否，启功笑道：“武大郎要开店，谁敢说不字？垂脚短点非不能写；但有一点，咱们别忘了，那就是篆书的本体气象。篆书有朝臣庙堂气象，一在正体，一在垂脚。相貌堂堂，又衣带肃然，望之伟岸，自生敬畏之心。面对其它书体，能有这种想法吗？老祖宗创造篆体历经两千年考验，容易吗？总不至于到后生小子的笔前，刷的一下子，都成短腿武大郎了吧？”
又问“捏麻花”，启功道：“此乃大康（康殷）先生名言，专为那些将篆书线条写得纠缠不清的人预备的。你们得去请教他。”
启功先生平素不写篆书，却颇谙篆书之道。灯下记之。（1988年2月2日）
●山东临清瞿大章携二友人来访。看过三人近期诗作后，开始闲聊。大章顺手从手提包里抽出一张《羲之书画报》示笔者。此报第六版刊登有山东景阳冈酒业有限公司宣传拳头产品“景阳冈酒”的广告，上面选载已经故世的京华诗人书家萧劳先生为“景阳冈酒”题写的一副行书对联。联曰：
一醉英雄能伏虎；频招宾客饮浮蛆。
三人俱道，萧劳先生的行书写得精采，但弄不明白的是，酒厂既然宣传自家名牌酒，为何萧劳的对联不拣好听好看的词儿说，偏偏去写什么“浮蛆”，而且酒厂还将这副对联放置在彩版广告的正中，实在有点莫名其妙。因为《羲之书画报》几乎每期都有这则广告，所以大家展卷即见“浮蛆”，颇觉不雅；问过周围的酒友书友，皆不知晓原因，故忧闷日久，前来讨教。
其实，“蛆”义有二，粗心读者很容易因读音混淆而引起释义的误解。
蛆，读趋，为蝇类幼虫，在古今诗文中一直是令人生厌的形象。例如唐韩愈《符（韩愈子韩符）读书城南》诗有“一为马前卒，鞭背生虫蛆”，说如果摊上马前卒这样的苦差事又干不好的话，被鞭打的后背伤口长期难愈，都会长出虫蛆。
如果按“蛆（读趋）”解读，萧劳联中的“浮蛆”就成了蠕动于酒面的蛆虫；岂止不雅，简直可怕。这酒，谁敢去饮？
萧劳此联中的“蛆”，应该读居，为酒面的浮渣，同“蚁”。也就是说，“浮蛆”，等同“浮蚁”。白居易《问刘十九》首二句“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旧版有以“绿蛆新醅酒”出者，大多数不明其读音释义的读者看到“绿蛆”二字，望而恶心；后来一律换作“绿蚁”，仍然觉得有碍观赏和酒兴。在古代，绿蛆、绿蚁、新蛆、香蚁等词，时时令人陶醉，于今却会让读者以为异怪。
宋代苏东坡《三月十九日携白酒鲈鱼过詹氏君食槐叶冷淘》名句“枇杷已熟灿金珠，桑落初尝滟玉蛆（音居）”；上句用“喻体在句”法（即喻体与被喻体同在一句之中），“金珠”就是枇杷。有鉴赏文释为“枇杷已熟，像灿灿的金珠；桑叶已落，刚尝到洋溢着芳香的玉椹”，错误有二。其一，“桑落”，指桑落酒，绝非“桑叶落时”，杜甫《草堂诗笺》有“坐开桑落酒，来把菊花枝”可证。其二，释者以为下句也用“喻体在句”法，既然能够品尝的“玉蛆”料是可食美味，遂想之当然地释作“玉椹”（桑椹）。“玉蛆（音居）”相当于萧劳的“浮蛆（音居）”，而非“芳香的玉椹”。如果先将“蛆”读作“趋”，已经是恶心东西了，那么纵“玉蛆、金蛆”，又能怎样？
话说回来。萧劳虽然用了比较生僻的“浮蛆（音居）”，此联仍属佳联。“一醉”对“频招”，暗用数，工妙。又上下联俱用小说《水浒》第二十二回“横海郡柴进留宾 景阳冈武松打虎”事典，一说（如武松）自饮可壮胆气，一说（如柴进）宴宾可添豪气，巧借。
掉书袋，不避生僻，古今文人诗文创作的习惯病。萧劳用“浮蛆”，大约自《清异录》所举事来。《清异录》曰“旧闻李太白好饮玉浮梁，不知何物。余（作者自道）得吴婢，使酿酒，因促其功，答曰‘尚未熟，但浮梁耳’，试取一盏至，则浮蛆酒脂也”，可见此前已有“浮蛆”之称，萧劳借用，无它，唯示儒雅而已。
前文举例中所引东坡句的“冷淘”二字，也很生僻。冷淘，即过水凉面、凉水饭的雅称，据云春乏人困时食之，可以醒神。《太平广记》卷卅九有“时春初，风景和暖，喫冷淘一盘，香菜茵陈之类，甚为芳洁”的记载。
送客出门时，大章问：“武松当时喝的，可是景阳冈酒？”
回答：“非也。据小说中酒家所言，那酒叫‘透瓶香’，又唤作‘出门倒’”。“出门倒”，安全难以保证，当今肯定不宜鼓励；“透瓶香”，绝好名色，不知为何至今没有酒厂巧借？（2008年5月8日）
●每年由日本汉字能力鉴定协会举办的“年度汉字推选”的投票活动，今年已近尾声。前天在京都清水寺宣布当选为反映日本2008年世态民意的年度汉字是“变”字。
协会的报告说，这一“年度汉字”评选活动中，共收到111208份答卷，其中5.42％（即6031张票）的民众选择了“变”字。
当天心怀期盼的数千名现场观众，早早地静候在清水寺大殿外，一张长1.5米、宽1.3米的白色和纸被固定于支立的木板架上。仪式之后，清水寺主持森清范开始濡墨挥毫，从容地在和纸上写下了一个大大的行书“变”字。
跟去年推选的“伪”字有所不同，“变”字表明日本人对愈来愈不满意的现实依然怀着期盼。因为接二连三的学术造假事件、人际社交关系缺乏诚信以及食品安全可靠性的问题，民众认为被包围在虚假的迷雾之中，“因伪而期变”，故寄希望于重树诚信，愿能变革陈局。森清范主持说：“‘变’字表示日本人希望看到政治、经济和社会的好变化，最近因受到美国新总统贝拉克?奥巴马变革信息的启发，觉得日本当前最重要的是为了适应新形势的需要，包括面对来自国际社会的经济风潮与自然危象的警告，社会和个人都必须有所变化。”
据法新社报道，日本2008年年度汉字按得票多少的次序，除“变”字外，排第二位的汉字是“金”，意指今年有几位日本人荣获诺贝尔奖和北京奥运会日本选手的骄人成绩，“金”字大约可以折射出日本人在这一年的辉煌； 排在第三位的汉字是“落”，它反映全球经济市场出现的“跳水落差”，表述了日本人心中隐隐的感伤；第四位和第五位的汉字是“食”和“乱”，说明日本民众对食品安全和政治风云紊乱的忧虑。
由日本汉字能力鉴定协会举办的“年度汉字推选”的投票活动始于1995年，至今已经持续了十四届。从1995年开始推选的年度汉字依次为震、食、倒、毒、末、金、战、归、虎、灾、爱、命、伪。记住这些年度汉字，大约也不会忘记汉字后面述说着的那一年的故事，于是史环相扣，绵延至今的便是日本现代史。
事实上，有不少日本家庭也有用一个汉字概括一年的人生旅程、家庭重大变化等的习惯，并以之标目于记事册、影集、日记本或俳句集锦。在很多日本国民看来，一个汉字不但能概括对新一年的期盼，而且“还能隐隐表达出对稍纵即逝的社会现象和重大事件的遗憾和批评”，这本身就意味着汉字的魅力和内涵的包容性在日本语言文字中的无比重要性；选一个汉字即可说明一切，足见唯汉字方可担纲的不可替代性，这正是其它语言文字所远远不及的。
期盼改变现实社会中已呈弥漫型的不良现象，仅凭呼吁和投票器，国民的能力毕竟有限。那么，选出来的年度汉字又有多大的震撼力呢？烹小鲜的治国者未必都深解《尚书》所言“民惟邦本，本固邦宁”的大道理，但起码应该知道，有时明知希望不大仍在不停期盼着的，正是民意。民意在期盼之中，都在那些貌似简单的年度汉字上清楚地写着呢。（2008年12月12日）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