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竹斋艺话(五十二)
http://www.cflac.org.cn     2010-07-06     作者:林岫     来源:中国艺术报

    ●启功先生在壬申(1992)年北京春季书法讲座时说,“看问题各有所见,表述出来,是观点,其实也是不同角度审视问题的眼光。通常有史家、文家、官家的眼光,免不了还有世俗的眼光”。

    接着,他举了一个生动的诗例。当年丰子恺(1898-1975)画了一幅“儿童画”,柳树茅屋,家人围坐,适逢燕子归来。题“佳景安能尽唐宋,似曾相识燕归来”二句的,是位教历史的。叶恭绰先生当时年近古稀,身体不适,没有自作诗,题的是宋代范成大的“莫教惊得去,留取隔帘看”。丰子恺先生自题“唯有旧巢燕,主人贫亦归”。后来,有人仅以题诗请教俞平伯先生,让俞先生猜想作者。

    俞先生只粗看一过,便评首题那位“虽然下句引了北宋晏殊的名句,但仍然有些诗寓史论的意思”,可谓一言即中;评后面二题,说“虽然都是文家口吻,然而后题大有仁慈胸怀”,也非常精当。

    启功先生说,“看出首题‘诗寓史论’和后二题‘是文家口吻’,尚属容易;能看出‘大有仁慈胸怀’,恰好言中食素护生的丰子恺居士,这简单吗?这就是俞平伯先生作为文史家不同寻常的审视眼光了……”

    今年初秋陪山东一家出版社的编辑去拜访启功先生。约稿公事谈毕,启功先生说,《人民日报》一位编辑昨天来电话问邓拓有没有一方闲章曰“书生之气不可无”,因为有篇稿件言及此方闲章,稿件作者曰以前曾请教过陈迩冬先生,陈先生表示质疑,说如果是借用古贤陈句,根据律式,很可能是“书生之气不能无”或者“书生之气岂能无”之类;因为单句倒检出处洵非易事,遂搁浅了。

    启功先生说:“现在编辑又来问我,我也没有见过那方印章,不好断定;但‘书生之气不可无’不合平仄,估计是有问题。另外‘书生之气’意思含糊,傲气、意气、习气,还是别的?你能不能帮忙查找一下宋诗……”

    陈迩冬和启功先生质疑“书生之气不可无”,缘自文家审视的感觉,而审视的感觉必定缘自数十年积学和阅历的酝酿磨砺。感觉判断,并不神秘,但这些大文家的眼光往往很准,不服不行。他们有时只须审视一眼、阅读一过,就有了初步的判断;结论虽然慎出在反复研究和论证之后,也不过是对最初那个微妙的感觉再做些验证而已。

    质疑“书生之气不可无”,依据大致有二。

    其一,此语后三字律式应是“仄平平”,而“不可无”律式是“仄仄平”,若由文家撰语则视为“声病”。平仄不谐,声调不和,文家不为。譬如文家题画可以有“云山舒啸图”、“松溪放艇图”、“疏林古寺图”,却不会去题“云山抒歌图”(五字连平)、“松溪放舟图”(二四字俱平)、“古寺疏林图”(疏图二字同韵又尾字三平)之类。这一点,壬寅秋沈从文先生曾有精彩评说:“有没有文化涵养,单看文题诗题就大致知道了……”

    其二,“不可无”与“不能无”既是同义,文家邓拓大可不必舍去不合平仄的“不能无”而取确有声病的“不可无”,又“岂能无”的感情表述稍许强烈些,若无“书生之气岂能有”的观点与之相对,一般情况下没必要自发慷慨地去说“岂能无”的,所以比较起来,用“不能无”的可能性比较大。

    后来,笔者根据诗人查检唐宋诗诗句常用的办法,查出苏轼《次韵刘景文见寄》七律的“书生习气未能无”,料是此语的出处。次日将结果奉告启功先生时,顺便请教他何以知道是出自宋诗。先生笑曰:“读‘万壑树参天’知唐诗,读‘白眼冷看天’知宋诗,只是感觉而已……”

    (1998年11月)

    ●近几年稍有名气的书画家不甘寂寞地前后流向官场,已经成了世纪初的中国书画人才的怪现状。谁都知道,让人才走向仕途并不是尊重人才、擢拔人才的唯一途径,但认为笔耕十几年的书法家到四十岁还熬不上副厅级干部就不算杰出的,还大有人在。一则部分书画家自认官场吃香,艺家加官家的“双料效应”确实会带来更大的实惠,至少一加一,不再等于二;一则现实社会中“官本位现象”愈演愈烈,对普通书画家可以挥来斥去的接待方,面对头顶官衔的书画家立马毕恭毕敬;“一见官,腿就短”的人比书画家还要多的时候,书画家不想被“小子踩肩”,那就得试试“顶戴花翎”。

    听启功先生说,当年京城某大机关下属的花园宾馆豪华装修完毕,与几位老书画家接了任务去写字画画,宾馆主任“启功您写这边启功您写那边”地下达任务,启功先生立即报告“体力不支”,那主任竟然老大不高兴。“荣冠政协常委之后,还是那宾馆,还是那主任,老远见着就满面春风地打招呼,又一口一个‘启老您老’地呼唤不停”,坐定之后,启功当着文史馆画家秦岭云等对那主任说:“看来今天我又干不了活儿了。因为刚才得一句诗:满面春风吹客醉。大主任满面春风,吹得我都醉了,生受不起了,何堪干活?”

    启功先生说的虽是他的亲历,却有普遍性。对启功先生尚且如此,更况他人?这种世俗的不良风气,无形之中也成了助推一些不想银子面子两耽误的书画家走向官场的潜势力。

    现实,摆在眼前。

    一方面时代需要书法大师,这一代书法家好对历史有个交待;如果在生活条件比诸多前贤都优裕稳定的当代,千呼万唤,最后还出不来一两个令中国艺术界诚服的大书法家,应是大遗憾。另一方面很多富足才华的书法家想作大师,却不想做大师功,吃大师苦,或者原来嚼过菜根,因为改变身份后的种种原因,譬如开会忙碌;譬如原来笔耕勤苦却得不到三两掌声,如今随便涂抹几下,居然处处受人激赏等,就再也做不成大师功,吃不着大师苦了;于是,不习惯一般书画家太清贫、太寂寞、太压抑、太低调、太受气,想“提前按揭,享受人生”,走走官场的终南捷径。这事,谁能管得着呢?因为官场的现实利益诱惑太大,这比什么都有说服力。

    走失了多少富足才华的书法家,就等于流失了多少有大师相的大书法家。减法是除法的变数。

    尽管如此,青年学生来了,还得讲读书练功,还得勉励书生功业。劝人静养清修,但不许诺美梦,应是为师之道。

    (2008年12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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