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中国油画与中国新诗相差无几,传入并成气象,也就百年左右。当1980年大年三十,著名油画家罗中立在路边厕所外,发现一位拾粪老农浑然不知今夕何夕的表情时,被其荒凉苍老的神态深深震撼,随后创作了《父亲》并获得当年全国美展大奖,在文化艺术界引起巨大反响,声名远扬世界。转眼16年过去了,及至1996年,另一位著名油画家王胜利又画了一位老农。画家似乎从老农安贫详和的明亮表情中,感悟到了一种朴素的富贵气质。而那位老农背后的壶口瀑布的跌落声,又仿佛回荡着挥之不去的信天游,于是他给这幅画命名《黄河谣》。时过境迁,两位父亲,一个苍老令人揪心,一个明亮让人爱慕,好像历史在王胜利的笔下拐了一个弯儿,他反罗中立之道而行之,画出了明亮安详的老农,即另一位“父亲”内心深处平和宁静、自在恬淡的生存状态——传统的“怀素抱朴”的人生哲学。
这仅仅是王胜利个人的创作突围吗?我不这样以为。通观王胜利20年来的主要作品,我甚至认为,这是时代的巨变在画家笔下的自然流溢,展示着一个新的美学世界的瑰丽色彩。它所包涵的意蕴,即20世纪的终结,实际上也是饥饿贫苦、战乱灾难的终结;而艺术的审美创造,必然伴随着物质文化生活的日渐提高而发生新的蜕变。那么,艺术的审美世界将发生怎样的蜕变呢?或者说谁将是另一位击中时代要害或抵达艺术本质的成功的创造者呢?在我看来,王胜利的创新,无疑具有令人耳目一新、别有洞天的重要意义。有人概括王胜利的艺术特色,用了这样8个字:亲切、绚丽、平和、典雅;在我看来,改革开放30年,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取得了辉煌的成就,但各类艺术创作争相追逐新、奇、险、怪,以期获得轰动并最终获得暴利。当下的现实给当下的艺术家们提出了无法回避的艺术命题:今天我们需要什么样的艺术创造?或者更直接地说——艺术家们,你拿什么样的作品来消解人们的欲望,来抚慰人们的心灵,报答我们的父老乡亲呢?
王胜利对我说:“我不想再画苦难了,人们已经生活得很苦很累了,如果再画得那么苦涩酸楚,那么,艺术的殿堂里就更没有老百姓立足的空间了。”他又说:“我想‘开今’,要在‘开今’上下功夫。”那么,他拒绝“苦涩酸楚”之后,该怎样“开今”?以什么样的勇气和视角“开今”?这就涉及到艺术家与普通人的情感沟通问题了。在王胜利看来,还得回到生命体验,回到人与生命、人与生活、人与自然构成的自然社会生活之中,回到与人联系着的一切天然的联系之中,去真诚地、负责任地做出接近真理的实践与创新,才有可能创作出优秀的作品。尤其对老百姓的生活,对当下刚刚摆脱了饥饿、解决了生存问题之后的老百姓,一定要真正从他们的视角与心灵出发,去体悟他们需要什么样的精神生活;显然《黄河谣》要更接近人性的关怀,作品与人心灵所需要的抚慰更加贴近与契和。或许王胜利深深地感悟到了这个层面“关怀”的真正意义,所以20多年来,他一直在这种纯美、朴素、真挚、温馨的境界中“淘宝”,以王胜利的“陕北女子”系列作品为例,他的每一幅作品都在着力表现阳光下的人与物,色彩在他多变的笔法下炫耀着他所要表达的丰富的情感,而光的丰富表情又在他多变的娴熟笔法下展现出绚丽的画卷。如《红枣》,光是那六七筐的红枣和那几堆红枣身上光的明暗变化,就把这单纯的红枣之“色”表达得令人过目难忘,犹闻枣香扑鼻,显示了王胜利油画技艺的娴熟老辣、变化多端的非凡才华。而他所依赖与仰仗的,也只能是通过高超的绘画语言来体现与实现他的梦想——“开今”。
波德莱尔说:灿烂的阳光有什么诗意呢?只有那恐怖与阴森的境界,才更能调动人的想象力与创造欲。王胜利又是“反其道而行之”。他是大画阳光,而且对光的表现达到了微妙之极的境界。以他的“青藏高原”系列作品之一《酥油茶》为例,且不说少女脸上光的变化达至精微传神,使眼中盈动的水波似有倒影,单说那少女胸襟藏袍翻出的羊毛的光色变化,就将秀颈的暗影反衬得诱人之极。美在王胜利的笔下,是光的辩证法,是色的交响乐,是景物与人物合二而一的浑然天成,是诗神以形象的纤毫逼现、以色彩的夺目惊艳而直入人心。要“开今”就得面对今天的人心,就得有表现动人心魄的美学准备,就得具有“高超”的技艺来完成表现“开今”的目的。
纵观王胜利20年来的艺术创作,他的作品都有对人心灵抚慰的作用,即使他画的是极其贫困的地区,那里的景、那里的人,也是恬淡平和、温暖安详的。在我看来,艺术作品对人心灵的抚慰,不是“宣传”,而是熏陶、是耳濡目染、是涵养其中,是随风潜入夜。而统观王胜利20多年来求变创新的作品,我深深感受到了美的意义。
有趣的是,王胜利有一幅名为《瑰宝》的作品,曾荣获第七届全国美展铜奖并代表中国参加法国秋季沙龙展引起轰动。那画面意蕴极其丰富,在这里,我想试着阐释如下,权当结论:
画面上是我们在文物珍宝店常见的一幕——柜台上漂亮的女售货员,一位美少妇正在专注地拨打算盘结帐。那纤毫逼现的美,使人仿佛能够听见算盘珠的声响;她身边左臂旁是两个绘制精美的彩陶和一个造型独特的三彩马;尤其引人注目的,是美少妇身背后的两排彩陶与瓷瓶。此情此景,女售货员——美少妇身后臂边满是瑰宝,然而她却“专心致志”地算账——算钱。这似乎正是中国当下人们的精神现状。而王胜利似乎也正想通过这幅作品告诉人们:更美、更有价值的,正是那拨打算盘的美少妇本身与美少妇身后臂边的彩陶瓷瓶与三彩马,那比金钱更高贵,那才是“瑰宝”,亲爱的同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