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术视野中的书法教育
http://www.cflac.org.cn    2010-04-09    作者:丛文俊    来源:中国艺术报

    艺术与学术

    艺术是人的艺术、心灵的艺术,而人与心灵又和社会、文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由此构成艺术问题的复杂性。学术的功能主要三个方面:一是搞清楚并说明问题,包括史的考察、理论总结等多领域的基础研究;二是衔接理论与实践,包括所有技术性问题的原理和审美、技能与创作、风格及其各种象征意义;三是借助学术的解析说明,启发人的心智灵性,告诉人们怎样做是好的,为什么好,怎样以不同的理解与心态、想象去分别对应各种美感风格,包括鉴赏、摹习、创作等不同情境下的自我确认等等。目前所缺的是后二者,对艺术家、教师和教学而言,都是如此。

    例如,对一种具体的技法而言,通常会与何种风格美感相对应?其运用可能会有多少变数?对作品而言,哪些技法是实现个性的基本因素?怎样树立创作意识和风格意识?个性能占多大比重?评价一件作品的优劣高下是否完全在于个性?灵感是什么?怎样把握灵感并用恰当的技法去实现它?灵感是否意味着艺术的提升或是某一时段创作的成功?创作活动中如何辨别主体的感性、理性各自的多寡及作用?不同的精神、心理状态如何作用于创作?怎样去有效地调节它们?古人是怎样说、怎样做的?……问题还有很多。关键在于,高等艺术教育这么多年,还没有关于“创作原理”和“风格学”之类的教材问世。通过十几年的摸索和实验,我把艺术实践与学术研究统一起来,以切身体会,重新去发现古人、重新解读古代书论和作品。其创获之丰,实在超出最初的预想,教学效果也越来越好。怎样学会从那些平常的、也最容易被忽略的细节中去发现问题并尝试解决问题,集腋成裘,规律性的认识、原理就可以凸显出来,使学术成为解决艺术问题的重要手段。

    理论要关注具体的实践问题

    唐代以前论书多讲“笔势”,宋代以后多讲“笔法”,但“笔势”是什么,古人语焉不详,今人也没有一个科学的解释。我的考察分析是:笔势由运笔方向、笔速、笔力、笔法四者构成,力因势显,势以力成,而笔力又由笔速变化(节奏)和笔法释放,笔法是最基础的技法细节。进一步发掘其涵义:汉晋书法以书体演进为主导,处于近体书法的原生态阶段,讲“笔势”是从书写的动态过程来揭示书法美及其原理,唐代则是其发展的高峰;宋代以后学书主要根据刻帖和碑刻拓本,要探究汉唐名贤遗迹的原委,只有进入细枝末节,于是大讲“笔法”。如果再为拓展,则可以对书法史、书家与作品批评、乃至于理论阐释,都将有很大裨益。这种以小见大、知微明著的学术研究,始于实践,反过来必须会促进实践。再如,《笔阵图》描述点法的书写要领说“点如高峰坠石,磕磕然实如崩也”,从高峰上坠落大石,砸下崩起,骇然可畏,借喻书法笔势要有其抛物式的弧线运动和力度、速度,打纸之后旋即弹出,如落石的磕碰崩出的状态。有的学者不解其意,以“像鸟儿翩然而下”来换言,但鸟儿的飞落虽然迅疾,而力感已逊色多多,且没有落笔后随势带出的弹挑动作,失旨甚远。晋人用笔是凌空取势,打纸而入,弹出后紧衔下一笔画,又成凌空取势的圆融状态,故其用笔飞扬洒落而点画萧散,极具运动感和生气。古人所津津乐道的“笔方势圆”,即生出于此。《笔阵图》的描述包含了晋人书法的技法、原理、美感和风格,夸张而传神,以“二王”为代表的晋人书法最终能形成为中国书法的传统大统,这种难以企及的艺术高度即是其基础条件。由此衍生出的书统的内容有:名家系列、作品系列、技法系列、审美系列、观念系列、理论系列,构成中国书法艺术精神的主体,蔚为大观。

    由此可见,理论研究关注具体的实践问题并不困难,理论本出于实践,也一定能用来解决或说明实践中的各种问题。只要把学术研究搞好,做到像古人那样自如地进退于理论与实践之间,还是可能的。再如,唐人苏元舆在《玉箸篆志》中描述其观察李阳冰篆书的审美印象是“如铁石陷壁”,如果只为赞美线条的质量,用“铁画银钩”来表达也行,何以要加上“陷壁”二字呢?其中以“铁石”喻说线条美感的坚实,而粉壁若纸,关键在于“陷”字。据宋人目验,李阳冰篆书都是中锋用笔,线条正中有一缕墨倍浓,但只有中锋还不够。传说草圣张旭曾闲步江边,“见沙平地静,令人意悦欲书。乃偶以利锋画而书之,其劲险之状,明利媚好。自兹乃悟用笔如锥画沙,使其藏锋,画乃沉着。当其用笔,常欲使其透过纸背,此功成之极矣。”也就是说,李阳冰的用笔必须做到如“锥画沙”和“力透纸背”,而超强的笔力还必须由良好的笔势节奏来释放,如此,则可以使线条的边缘有鲜明的黑白对比,即如以利锋画过潮湿的江沙而生“劲险”、“明利”的美感。“陷”的状态是自上而下地陷入,自然会产生“铁石”与粉壁的清晰界限,也就是古人倡导的“锥画沙”、“印印泥”之法与美感。需要说明的是,古纸光洁紧密,容易体味到这种笔法和美感,自清代至今都用宣纸,崇尚枯笔涨墨,即无从想见古人书法的精彩,促进了篆书古法的失传。

    通过这种学术的努力,从具体技法的考察复原,到理论的提升概括,都不难做到,而以学术来带动艺术实践和批评、理论研究,堪称时代之必然的选择。

    想象的意义

    古典文学艺术审美与批评的书面表达,大都要借助“意象”来进行,而如何选取物象以称己意,完全依赖经验感悟和语言习惯。其表达要受到很多因素的影响,如文体、文学、修辞、审美参照系、语言对审美经验的规范、审美能力与表达的个体差异、词语对风格美感的简约、传神、夸饰与追加、观念与价值判断等,以此形成庞大而复杂的古典艺术文献的话语体系,其解读之难可想而知。对今天的艺术教育而言,如何接受古人的遗产十分重要,但古今语言的悬隔和重技轻道的倾向,使很多人漠视或摒弃这份珍贵的遗产,高等艺术教育也不例外。

    艺术活动要有想象,而如书法之类的抽象艺术尤其需要有想象,不仅感悟技法、创作要有丰富的想象力,作品的审美与批评亦然。想象是由此及彼,找到一种类似的逻辑形式,再加入己意,获取诱导性或提升的美感,转化为书面表达,就是词语所代表的“意象”。其象可以是自然万物,也可以是人间百事,重要的是如何借助其象来通解其意。例如,苏东坡评颜真卿《东方朔画像赞碑》同时用“清雄”和“清远”为评,该字肥密,行间栉比,其“清”即与“疏瘦”、“疏朗”等义项无关,剩下的只有“品格高雅”之义适用,是代表伦理道德的人品即书品、字如其人的标准,与作品风格美感并无直接关系。“远”字亦然,是对“清”的补充。“雄”是颜书的基本风格和美感,但其中年的官楷作品《王琳墓志》、《郭虚己墓志》、《多宝塔碑》并不适用。要想理清楚这个问题,可以通理颜书,找到与“雄”之意象相类的点画和技法,证明其必然的对应关系;之后,以其和有着同样评价的其他名家及作品进行验证;而后,以其推广到篆、隶、草、行等其他书体的相关评述中进行验证,找出异同,对“雄”之表现做出全面的梳理总结;最后,使其进入“道”的理论层面,在中国文化艺术精神中确立位置。要做好这一切,善于想象和学术是关键。

    在教学中,可以让学生尝试分析、总结任何一种“意象”,并以作品为证,训练其学术能力,启发其灵性。同时,还可以以“雄强”、“恣肆”、“古朴”等各种“意象”命题创作,检验学生的想象能力、技术对应能力、以及如何在“意象”中加入个性,用学术来理清所有环节,用理论来说明其所以然。所谓理论,我的做法是以传统艺术文献为基础,搞好古为今用的学术转化工作,对西学要以原理相通,有可比性为前提,有选择地加以借鉴。全用西学,盲目地猎取求新不行,对此,我也深有体会。换言之,无论何种理论,都必须以能够切实解决书法这种传统艺术的具体问题为目的,这也是当代高等书法教育的长期任务。

    教学相长

    从事艺术研究和教学的人如果拙于实践,是很难胜任的。同时,高等艺术教育还面临社会化的挑战,学生非常关注全国各类大展和学术活动,以其取舍升降作为自己的学习目标或参照,很多人也以学生的作品和论文入选情况来评价一个学校的教学水平。所以,好的学术水平不仅表现在教学与实效方面,对教师本人也具有重要的提升作用。反过来,好的艺术实践也必定会促进教学和学术研究。

    例如,学术来自四面八方,喜欢各种书体和流派风格的都有,面对学生的提问,教师不仅要熟悉三千年书法史,而且各种书体和典型书家流派的风格都能演示,并讲清道理。再如,学位论文的选题涉及书法的所有领域,研究方法也不相同,怎样分别指导好论文写作,把握好从选题,收集与整理资料,提炼观点,到布局谋篇、修改论文,都要做到心中有数。

    如果具体一点讲,让学生命题创作,教师就得身体力行,先于学生掌握应对各种风格美感的技法,做好实验和证明,以及相关的审美和理论描述。多种书体都要尝试,往往会有所发现。经过多年积累之后,学术研究有了许多独到之处,各体书法也都有了进步。如果想让学生了解不同技法之于风格美感的意义,还要熟悉从小楷到榜书大字的不同书写要领,现场演示,之后再讨论其风格变化调节等可塑性、作品与应用场合的关系等等。当然,最枯燥、也最困难的还是学术本身。学术是教学的主角,有思想、方法、学风,也有创意;艺术研究有其独立性,还要兼及文史哲等各个学科的知识。古代书家的主体是文人士大夫,但金石砖瓦缣帛等文字遗迹还有大量的工匠、佣书作品,一部书法史,堪称一个古代社会。要想了解书法,就得了解留下作品的人及其时代所有与之相关的东西。要想了解书法何以为美,就得系统学习两千年古代书法论著,还要能对这些传世文献进行版本、目录、校勘、辑佚、辨伪、断代、今注今译等方面的工作,之后才是个案研究、结构性或领域性研究、通论等等。由此可见,做一名称职的教师,很不容易;做得好,学生受益,自己也受益。

    (作者系吉林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