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竹斋艺话(四十六)
http://www.cflac.org.cn     2010-01-05     作者:林岫     来源:中国艺术报

    ●西安留学生杨希志说他在日本学会了“忍”,衣食住行,无一不忍。初至日本,处处都不习惯,忍受不了时心情沮丧,老想发火。后来听从一位日籍华人王老先生的建议,学日本人那样写一个大大的“忍”字挂在床头,每日三省,睁眼闭眼都是“忍”字,坚持日久,果然有效。小杨感慨:“‘忍’字是中国人造的,怎么就没想到写在墙上励志呢?日本人这个‘发明’真了不起……”

    说写“忍”字励志是日本人的“发明”,不敢苟同。余虽孤陋寡闻,却知唐代时就有“大书忍字,至于帏幌之属以绣画为之”的事。

    据元代吴亮《忍经》载,王守和心地宽和,颇有涵养,从不与人争执。“尝于案几间大书忍字,至于帏幌之属以绣画为之(甚至在床帐帷幔之类的东西上也绣上忍字)”。唐明皇觉得“王守和”这个名字不好,有点暗讽朝廷主张一团和气的意思,偏偏王又喜好写忍字,疑他有其它用心,便警戒王说:“卿名守和,已知不争(已表明不与人相争)。好书忍字,尤见用心。”王守和自有说辞,遂从容答道:“臣闻坚而必断,刚则必折。万事之中,忍字为上。”唐明皇闻之,反而以为王说得有道理,就“赐帛以旌之(表彰他)”。

    此事之前,唐太宗李世民讨并州(今山西太原)过潞州(今长治)时,见一农夫家五世同堂,居然和睦亲爱,相安无事,好生奇怪,问“若何道(用什么方法)而至此?”农夫回答:“唯能忍尔”。农夫虽然没有大书“忍”字悬壁励志的首创之功,但一个“忍”字给李世民玄武兵变后治理天下提供了开国至上良策,也功莫大焉。

    后来唐高宗幸至张公艺府第,见张氏一家九代同堂,和谐相处,愈发惊讶,问其缘由,张公艺当着皇上也书写了一个“忍”字作为回答。高宗见之,竟然感动得流泪,“遂赐缣帛(丝绸)”。以上事俱有载录,料无虚撰。

    唐代当朝王仁裕的《开元天宝遗事》记有王守和大书“忍”字的事,且言之凿凿,估计元代吴亮《忍经》那一节正是源本于此。清俞樾《茶香室丛钞》也以为有趣,不但录下此事,还点明能让张公艺九代同堂和睦的“忍”字当写在玄宗朝的王守和之前。

    忍,心上可置刀刃,见字明义,形容君子矜而不争,宽厚为上。“忍”之为经为道,其义大矣。所以,自古以来,便成了举家立业治国平天下的一部学问。《论语》举孔子语曰“小不忍,则乱大谋”,又借曾子语曰“犯而不较(受别人侵犯而不计较)”;《老子》有“天道不争而善胜”;《荀子》有“志忍私,然后能公;行忍性情,然后能修”;《左传》有“一惭不忍,而终身惭乎”等,俱言为人处世的“忍”。如果探其源流的话,王守和对唐明皇说“万事之中,忍字为上”,应本于孔子的“百行之本,忍字为上”。

    历代古贤即使都是大智大贤的话,脾性毕竟不同,有“宠辱不惊”,就有“宠辱难忍”;有“百事可忍”,就有“小事可忍,大事不忍”。书写“忍”字,对克制自己到底能起多大的作用,因人而异,话不好说,但是天下悬诸楹壁供诸几案的“忍”字非东瀛首创,应该是板子钉钉,毫无疑义。

    (1984年4月23日于日本磐田)

    ●上周日本雅马哈株式会社中国室主管铃木先生问“知其白,守其黑”六字出处,答曰《老子》。铃木颇不以为然,认为日中书画家经常书写的词语与老子应该没有什么关系。听笔者解释之后,铃木先生哈哈大笑:“我原以为是贵国王羲之的高论呢!”

    书法家常以“知其雄(强劲),守其雌(柔弱)”、“知其白,守其黑”,喻说书法的笔势结体章法,却鲜有人知此语出自《老子》。老子此语颇耐体味,意思是“知道刚强的作用,却愿意保住柔弱的韧性;知道光明显赫的功效,却愿意守住黯淡的隐处”。一反一正,刚柔显隐,讲万物知守的辩证关系,既深刻又形象生动,岂止用于书画艺术,譬诸人生万象,也是大智大慧的见悟见道语。

    今日在滨松料理店用餐,见厅壁挂一楷体榜书,书“上善若水”四字。因作者未署名款,又未标明此语出处,问随行的友人,皆道“似中华前贤语”,究竟何人,不知。又问四字意思,七嘴八舌,回答大同小异,归纳一下,意思大概是“最好的善良像水”。又问,为什么最好的善良像水呢?大家依旧茫然。

    其实,此语也出自《老子》。因为引文者和书法家往往截去后半句,只书写前四字,所以总让人糊涂。正因为这个糊涂,“上善若水”跟“厚德载物”一样,才会经常被不求甚解者,大书特书后悬于餐厅、宾馆、吸烟室、澡堂休息室等极不合适的场合,让人惨不忍睹,不敢会意。

    老子曰:“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即是说,“最好的圣贤像水一样,它能滋润万物而不与万物相争”。

    水,普通之极,却是天地之灵物,万物赖以生存的甘露。虽然水还有其它性能,例如任行、随形、趋下等,而且都与人的生存戚戚相关,独“滋润万物而不与万物相争”乃至上至善之德。

    老子说水能善利万物而不求回报,其实也是宣扬君子须“忍”,与《荀子》“志忍私,然后能公;行忍性情,然后能修”意思相同。天下只有“上善者”才能有此美德。

    (1984年5月2日于日本滨松)

    ●古今无巧不成书的事实在太多。

    上海掌故大家郑逸梅(1895-1992)先生藏有二印,印文一曰“逸梅九十以后翰墨”,一曰“补白大王长寿翁”。此印印文并跋皆明白易解,但有两点必须留意。一则因郑逸梅先生居沪西长寿路,故熟悉郑老的书画家都知道“长寿翁”之“长寿”二字乃双关用语;二则刻印者署名“许瘦峰”,令观者多少感到一些陌生和奇怪。许瘦峰,虽然素非书画圈内人所知,却大有来头。

    许瘦峰,乃小说《红岩》中大笔重墨所写的革命烈士许云峰之兄,亦梁溪人氏,与撰语者孙伯亮先生比邻,二人都是郑逸梅的老友,1985年曾相携以上述二印贺郑逸梅先生九十大寿,留下佳话,亦让书画圈内人知晓,纵叱咤风云的英雄豪杰家中亦有扬芬扢雅的擅艺者。

    十年浩劫中,佛学家、书法家虞愚遭到批判后下放劳动,跟赵朴初先生一起做过煤球。当时有人列举他们的“罪状”之一是“颠倒是非、指白为黑”,虞愚闻之,举起被煤灰污黑的双手对批判者笑道:“我们只承认‘指白为黑’,决不承认‘颠倒是非’……”文化大革命结束后,福建有位篆刻家给虞愚刻了一方印,印语是“虞生有幸”,虞愚说“直白了,终不如‘余生有幸’好”。

    “指白为黑”,又“虞生、余生”,有雅谑意,纯属天然巧合。“白、黑”,本示颜色,因对比鲜明,犹同“是、非”之比,故又转作“正、误”之喻,语法修辞称为借代。“虞、余”谐音;虞愚先生建议刻“余生有幸”印,也已经暗传了“虞生有幸”的语意。

    汉语言文字有“二异性”,此为汉字同音异义现象造成的。譬如书画家经常爱写的“难得糊涂”,就有“世间最难得的是糊涂”和“很难有糊涂的时候”(精明时多)两种含义。又学友自安徽欲求诗书,来信曰“拨冗赐下,数字即可”;笔者当时甚忙,逾年未得,学友正好公务赴京,笔者招饮,席上戏曰:“不知阁下欲求阿拉伯数字几何耶?”如此赔罪,倒也诙谐有趣。

    古代画题经常巧取谐音,可兼得其它美意。例如画玉如意一柄,点缀二三红柿,可署其名曰“事事如意”。盖“柿柿”谐得“事事”故也。康熙五十五(1716)年六月,清圣祖在畅春苑书画摺扇,示内直诸臣、礼侍张英等,命各赋诗。摺扇上先画有白鹭二、青莲花一,故诸臣奉迎画题曰《路路清廉》(谐音“鹭鹭清莲”)。此题四字,正中开明圣主康熙下怀,朝臣尊题应制也免不了宣示君臣同乐,故而颂声一片。但古今世上君臣同乐的事(诸如欢宴游色行猎等)颇多,若能如此滋润诗书画传统文化的清露,开其眼,涤其胸,不也可以收藏些共谐的温馨吗?(1988年4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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