焰火
http://www.cflac.org.cn    2009-12-08    作者:黄亚洲    来源:中国艺术报

    多年不看焰火了,也许是十年前一桩伤心事的缘故,看焰火成了心结。

    今年杭州燃放焰火,除了西湖之外,多了一个运河。大运河要放焰火,杭城历史上算是头一遭,于是心里一动,就没有谢绝邀请,黄昏之后就往运河边走了。

    多次见过西湖焰火,后来又见过钱塘江焰火,运河焰火到底什么韵味,多少有些好奇。

    坐在十二楼楼顶,视界相当开阔,高高拱起、造型优美的拱宸桥就在鼻子下面。桥下长长的流水在两岸灯火的浸染下,成了一条粼粼闪动的彩带,特意凑趣的幻灯在拱宸桥身上打出“秀美拱墅”四个雪白的大字,表达了杭城北部地区的城建追求。现在天空还是沉寂着,一弯眉月与几粒很亮的星星暂时都屏住了气,静等着天空被彩色炮火撕裂的那一刻。

    秋夜的风轻轻吹着,我感觉,我心间十年前撕裂的那道口子,正在风中慢慢愈合。

    古老的拱宸桥下的京杭大运河,今夜,对我而言,是一条彩色的绷带么?

    十年前,我的父亲就是倒在看焰火途中的。那也是一个五彩缤纷的夜晚,他一个人先走,悠闲地柱着手杖。他出门前对我母亲说,你们慢慢来,我先走。

    因为去我二妹家看西湖焰火,只有汽车一站半的路,晚饭后沿着高大的法国梧桐一路慢慢走去,本来也是很惬意的事。十月,秋风渐凉,正是好时候。结果,我母亲与我小妹赶到我二妹家以后,“先走一步”的我父亲还是没有到。

    他倒在了路上。

    那天是十月十六日,杭州进来了一丝微弱的冷空气,他大脑中某一根细小的血管没有保持住一贯刚强的品格。

    他是被警察紧急送往市一医院的,严格说还不是正式警察,是候补警察,因为那天是杭州“烟花节”,警力不够,从警校临时抽调了一大批“学生警察”来增援西湖边的治安,就是这几位年轻人,把我昏迷的父亲紧急送往了医院。

    他是倒在一家小杂货铺门口的。据说他第一次站立不住倒下去的时候,好心的杂货铺老板还赶出店堂,取过一张木椅,扶我父亲坐在椅子上,但是,接着,我父亲连椅子也坐不住了。在医院的时候,从他的灰蓝色中山装的外衣口袋里,发现了一只金戒指。

    金戒指是我有一次去澳门采访回来后给他买的。我父亲一辈子不挂金戴银,也没有任何金银以及任何收藏,他是一个一辈子谨慎一辈子兢兢业业的小知识分子。他退休后有一次忽然说起人年纪老的时候最好有一点金器依傍着,大概他是听什么人说的,于是我就记在了心上。那次为剧本创作事项去澳门采访,平生头一回逛进了金店,花五百元钱买了只金戒指。回来后,父亲显得很高兴,戴上戴下,摸来摸去,似乎有点松,但还是很珍惜,一半的原因是因为儿子给他买的吧。他毕竟只有一个儿子。

    我父亲昏迷了几个小时后就开刀了,脑颅的血需要引走。手术是成功的,但人依旧昏迷,接着就是连续昏迷一百余天,接着就是翩然西去。

    对于一个做儿子的人来讲,这当然是一个心结。这心结一直困扰着我,使我在很多年都不愿意看焰火,什么节庆活动之类,我都借故避开,我觉得我的心会随着砰砰的爆炸声而出现网状裂缝。

    这一次,凭着对京杭大运河的一份敬意,一份对夜晚河景的好奇,忍不住就登上了这十二层楼顶,与眉毛上的新月与眼皮下的古桥暂且为友了。

    这新月弯成半个金戒指的模样。父亲为什么在意识消失的一刹那前,抓紧时间做了一个取下戒指放入衣袋的动作呢?当然,这是一个他惟一还能做的动作。当然,在我来想,他或许是在最后一刻想起了他的儿子。

    想到这里,天空爆炸了。

    今天的焰火是晚上七点四十五分准时在广寒宫附近的天域起爆的。一刹那天空流光溢彩,火树银花,缤纷万般,成了色彩的漩涡。如果比喻得刚硬一点,好像是两百炉彩色的钢水凑在一起出钢;比喻得柔软一些,则可以说成是三千只水晶做的孔雀同时翘起尾巴。

    然而对于如此绚丽飞溅的色彩,我自觉所有的比喻都已过于陈旧,地球上曾经拥有的色泽现在全部挤上了天空,在最短促的瞬间里袒露出自己最灿烂的一刹那,半座天空都在喊叫着沸腾,而柔顺的京杭大运河此时也随着密集的爆炸迅速变幻着色彩,水波正试图成为第二座天空,用自己的妖艳的身段向两岸的灯火作出炫耀。

    我听见观众中不断传出惊呼,有喊“脚印脚印”的,有喊“红五星红五星”的,有喊“笑脸笑脸”的,原来近年的焰火“与时俱进”,“思想解放”,早已突破了传统的“菊花”模式,色彩和形制已经牛得不行。比如“脚印”,就是去年“奥运”焰火中趴趴趴走在北京上空的大脚板,国人早已熟悉了。而那个“笑脸”,也类似电脑中的笑脸符号,圆脸型中有弯弯的细眼和上翘的嘴巴,一看就觉得亲切。

    多年不看焰火,原来焰火也“代沟”得厉害,跟这个时代同一个频率了。

    尤其是高高的拱宸桥上突然泻下大面积的“白银瀑布”,声震四方,炫亮无比,气势堪比黄果树,顿时引动一片欢呼,原来这垂垂老矣的古桥在今天的这场盛大礼仪中不仅是个嫔相,还是位主角呢,是个迎娶花姑娘的钻石王老五呢!这九天胜景与水面胜景一联姻,“秀美拱宸”的滋味真的就出来了。想这条从隋炀帝指缝间淌出来的京杭大运河,一路血,一路汗,一路粮船,千年来,何曾见到过这等的空中色彩大戏,也算是位于终点站的一顿精神食粮的大犒劳。杭州真是好客。

    江南历来富庶,红眼的隋炀帝就是看准了江南的这份富庶才下狠心开凿的运河,如今时代大变,运河也可以运送精神食粮了,精神食粮也可以由地方输往首都了。

    四十分钟欣赏下来,十年的心结也随着砰砰砰的爆炸逐渐松懈了。

    父亲,那天你没有登上你二女儿家的六楼,倒卧在了街上,我今天登了两个六楼,你的儿子代你观赏焰火来了。

    或许,父亲,你自己也在空中,那些舒心的“笑脸”的其中一张,就是你呢;那弯静静的眉月,就是那只无论如何都不会离开你身边的金戒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