襟怀坦荡的翻译大家——送别良师杨宪益
http://www.cflac.org.cn    2009-11-27    作者:叶廷芳    来源:中国艺术报

    对于人文学界来说,今秋真是个悼念的季节:继两位大师——季羡林和任继愈相继离开我们没多久,如今又让我们痛悼良师杨宪益了。而这几个月来我一直在暗暗祈祷,祝愿杨老能够再一次扳倒病魔,化险为夷,就像近三四年来他一次再一次击退病魔的袭击一样。不想11月23日下午我刚从南方回来,便传来杨老仙逝的噩耗,不禁令我悲痛万分。因为我历来不仅惊叹他出众的才华和翻译上的伟业,更仰慕他高尚的人品和人格。后一点对我国知识界来说尤其难能可贵。正是这一点促使我近20年来多次主动接触他、看望他,如今他的音容笑貌依然历历在目。

    杨先生出生于富豪家庭,但优厚的生活条件没有使他成为贪图安逸的纨绔子弟,却使他养成豁达大度、宽厚为人的性格,以致他进英国牛津大学不久便受到同学们的爱戴,并被选为学生会主席,而且很快还赢得同学中一位美丽少女的芳心,这就是后来不顾父母的强烈反对,毅然与他结为伉俪,并终身厮守、相濡以沫的爱妻戴乃迭。这一婚姻之重要不仅是生活上的,更是事业上的。戴乃迭是一位在中国生活过的传教士的女儿,从小就喜爱中国文化和文学,对翻译也很感兴趣,因而成了杨宪益在翻译事业上的最佳的得力搭档。这一对比翼齐飞的好夫妻,由于各自母语和外语都相当过硬,翻译起来如虎添翼,真是“硕果累累”!你看:《离骚》《魏晋南北朝小说选》《唐代传奇选》《唐宋诗歌文选》《宋明评话小说选》《聊斋》《资治通鉴》(选)《老残游记》《长生殿》《牡丹亭》《儒林外史》,特别是压轴之作《红楼梦》。此外还有大量短篇的译作。难怪有人打趣地说,他俩几乎“翻译了整个中国”!不难想象,杨宪益为有这样一门良缘多么自豪和欣慰。怪不得有一次我去看望他时,他笑眯眯地、不无神秘地用手指指他的卧室。我还以为他想让我欣赏他陈列在橱柜上的“珍藏”。我一件件欣赏完了后就出来了,这时他又用手更有力地向里指了指。哦,原来他主要想让我看他摆在里面柜子上的戴乃迭的遗像,那美丽、高贵、富有学者风范的头像,可见他对这位先他而去的妻子思念有多深!

    他的思念怎么能不深呢?这一对郎才女貌不仅是幸福的好伴侣和合作的好战友,而且也是一对患难好夫妻。1940年,正是国难当头的时候,他俩没有继续留在相对安全的英国,安心做自己的学问,而是宁愿选择危险和艰苦,回国参加抗日救国。戴乃迭虽然没有加入中国籍,但她视中国如祖国,甘愿与杨宪益同甘共苦,奔波于中国大西南,时而在贵州执教,时而在重庆和成都当翻译,不仅经常迁徙,还得随时躲避敌机的轰炸。就在这样艰险的环境下,这一对恩爱情侣,一个在豪门富户长大,一个千金小姐出身,却双双自觉地经受着锻炼和考验,顽强地坚持着抗日工作。

    解放后他俩被安排在外文出版局工作,主要在著名作家叶君健主持的英文版的《中国文学》当翻译,上述许多译作就是在这里完成的。然而好景不长,随着当时政治运动的频频发生和步步深入,再加上他的“国际婚姻”背景,更由于这位“性情中人”广泛交游中从不设防的习性,他的工作受到限制。到“文革”开始后的1968年,大难终于临头:他与爱妻双双被捕入狱,而且分而监之,彼此音信全无。直到4年以后,他们才终于重见天日。但一个更大的打击向他们袭来:他俩唯一的儿子因家庭遭殃导致精神分裂,在一个亲戚家里自焚身亡了!这一悲剧使戴乃迭第一次对丈夫产生怨尤。

    但杨宪益毕竟是个襟怀坦荡的人,即便在狱中他依然谈笑风生,给同被关押的人讲故事,甚至教他们唱苏格兰民歌。出狱以后他也没有怨天尤人,而且依然不改曾经要求入党的初衷,并很快加入了共产党,而且以党的宗旨严格要求自己。他从人民的利益和呼声出发,坚持对真理的追求,以不说假话为人格的底线,始终坚持对人类良知的恪守,这是中国知识分子最难能可贵的品德。他是最值得我们悼念和学习的良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