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竹斋艺话(三十七)
http://www.cflac.org.cn     2009-03-03     作者:林岫     来源:中国艺术报

    ● 古代讥讽书法写俗字、别字、讹字的读书人为“尺二秀才”,大约始于宋代。

    据孙奕《履斋示儿编》,说南宋杨万里(1124-1206,字廷秀)考校湖南漕试,看见预备录取的首名试卷中有俗写的“尽”字(当时只以“尽”的繁体字写法为规范,余者皆摒斥),即令黜落。同僚们不理解,请教杨万里,杨曰:“明日揭榜,倘若外间喧传(喧哗传播)科场取得个‘尺二秀才’,则我辈何颜见人?”

    杨万里的态度很鲜明,一则反对读书人在试卷中写当时认为不规范的“尽”字,二则怕翌日他人议论“科场取得个‘尺二秀才’”,自己颜面不好看,遂不问此事有无退让的余地,先下令黜落了那位秀才。

    杨万里的大道理加小心眼,让秀才因为一字之误丢了功名,确实有些残酷;可怜的是,那闷在鼓里的秀才并不知道“尺二”的写法有碍考校们的法眼,以后依旧“无边‘尽’字滚滚来”,倘若又恰逢杨万里张万里考校,这段冤头公案何时了结?

    “尽”字,俗写为“尺”字下加“二”,实自草写的“尽”字而来,只是草写的上半部与“尺”似是而非,小有区别。随意翻检古代书迹,不难发现,历代书法家于“尽”字的写法虽然小有差异,但还真没有依从俗写作“尺二”字的。也就是说,孙过庭、米芾、文征明等,与王羲之、宋克、沈粲、王守仁等笔下“尽”字,上部俱从草法,区别只在下部(即孙过庭等在下半书“二”,而王羲之等书“一”)。看来,在书法史的大家中还没寻着一位“尺二秀才”。

    杨万里,本南宋大有书名的书法家,其《诚斋集》有跋米芾帖自述学书语,曰:“万里学书虽遍参十万,然袖手一瓣香,五十年来未曾拈书,今得此帖,乃知李密未见秦王也”,颇为谦逊。其传世墨迹有《首夏清和帖》、《题袁起岩本兰亭》等,《宋史》四百三十三卷有传。

    杨万里因“尺二”黜落秀才,意义在维护汉字的规范书写,不能一概斥为“考官意志”。汉字书写的规范,就是民族文化的社会约定俗成性。这一点,历史学家周谷城先生有句话讲得很精彩,曰:“汉字的书写必须有规范,而且大家都必须遵守规范,这就叫守规矩。守住文字的规矩,等于尊重和维护民族文化的历史。这样大家都能当断文识字的文化人;如果没有规矩,大家都乱来,我们这一代中华子孙都会成为字盲了,更况后人外人!” (1990年2月4日)

    

    ● 近来论者评书法丑俗常举明代陶宗仪《书史会要》中的“好到极处,俗到极处”语,引之为“要好极,必须俗极”或者“好极须俗极”佐证。因论者断章截句,并未引出全文,易生误解,故笔者认为大有必要援引全文作一释解。

    据《书史会要》,此出于明代中期学者庄昶(1437-1499)对同朝书法家张弼(1425-1487)的草书所作的评语。

    当时有人以张弼草书请教庄昶,庄曰:“好到极处,俗到极处。”又问:“如何则可(怎样做才可以呢)?”庄曰:“写到好处,变到拙处。”又问:“何居(为什么呢)?”庄曰:“所谓行墨因调性者是也。”

    统共三句话,貌似简单,因是古汉语,不易解读,却很耐人玩味。

    庄昶,字孔旸,号木斋,南京江浦人。举成化二年进士,改庶吉士,授翰林检讨。嗜古博学,豪迈不群,因卜居定山二十余年,人称“定山先生”。后迁南京吏部郎中,罢归,卒,追谥文节。有《庄定山集》,《明史》卷一百七十九有传。

    先解第一句。在庄昶看来,张弼草书“好到极处,也俗到极处”。这里的“好”,意指见赏见爱,讨人喜欢。以“俗极”说“好极”,结果毕竟还是“俗极”,所以似褒实贬。

    单论“好、俗”,并不难解。然而,事情变化一旦失度以至极端,往往会出现反向发展的意外。张弼草书的失度(过分张肆狂怪)正是其失误所在。换一个角度看,庄昶实际上在告诫学书者“不可好至极处(极端),若到得那极处,便会俗到极处”。

    那么,张弼说的前八个字是否想表达“要好极,必须俗极”或者“俗极即好极”等意思呢?

    回答应该是否定的。

    因为庄昶的第二个回答“写到好处,变到拙处”涉及两个问题,一是写(创作)与变(变化、变通)的关系,一是好(见爱)处与拙(自然)处的关系,都没有“要好极,必须俗极”或“俗极即好极”的意思。这八个字是针对“如何则可”说的,那就是“欲要写到见赏见爱处,须要变化到自然处”。由此,不难正面理解庄昶的观点:创作能发挥到理想状态,应是变化到朴拙自然的境界。

    这一点还可以从庄昶的第三句话得到补充。

    “何居”之“居”(音基)乃古汉语中比较少见的句尾语气词,相当于“乎”;“何居”就是“何乎”。《左传·襄公二十三年》有“谁居?其孟椒乎”。“行墨”,即行笔写字,笔墨运行之谓。庄昶说“(这就是)因调和情性而行笔写字”,正是希望书写者通过笔墨运行的书写实践来改善自身的情性。

    至此,很容易联想到明代解缙在其《春雨杂述》中论及书艺求精时说的“忘情笔墨之间,和调心手之用,不知物我之有间(间隔之间),体合选化而生成之也,而后为能学书之至尔”。解缙认为“能学书之至(善学书的至上境界)”,须在忘情笔墨之间,通过手从心妙(心手调和的作用),不觉客观外物与主观自我之别,才能“体合选化”而成艺事,而后达到善学书的至上境界。古代汉语的“选”,有个特殊的字义,犹言“万”。“体合选化”,即“体合万化”,应对自如。显然,此言艺术创作的自由度。

    张弼,字汝弼,松江华亭人,号东海,成化二年进士,授兵部主事,进员外郎,迁南安知府,政绩甚卓。善诗文,工草书,怪伟跌宕,名著当世。信手作诗,多不属稿,即有所属,人好其书,辄为人持去,与当时李东阳、谢铎等诗书家友善。

    张弼书学怀素,纵笔作草,同朝评骘多褒扬溢美之词。例如王鏊《震泽集》评曰:“(张弼)其书尤多自得,酒酣兴发,顷刻数十纸,疾如风雨,矫如龙蛇,欹如堕石,瘦如枯藤,狂书醉墨,流落人间,虽海外之国,皆购其迹,世以为颠张复出也。”以“疾、矫、欹、瘦”形画其草书,又将张弼比作“颠张复出”,显然是过情之誉。独董其昌评张弼书法曰:“(张)东海在当时以气节重。其书学怀素,名动四夷,然行押书尤佳,今见者少耳”(见《容台集》),一则仰重其气节,说其书因其人品而重;一则只拈出行押书作评,避热趋凉,巧妙地留下余地。

    品评书艺往往容易因人而异,好恶及艺。世有忠奸,是非当前,固然不可不计,然单论书画艺术,亦自有其优劣高下之评。庄昶乃成化二年(1466)的进士,与张弼龙门同榜,但未因张政绩卓著,失实褒扬张的草书,而是实话实说,直言张弼酒酣兴发所作的狂书醉墨美中不足,批评公允,令人肃然。今人作论非但不解庄昶的苦心,还断章截句,误解其意,可乎?

    胡乱挦扯古人捧场,周谷城先生谓之捉鬼抬轿。

    (1998年12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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