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澳门旧事

时间:2013年11月18日 来源:《中国艺术报》 作者:郭 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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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秋之夜,我腿伤不得出寝,室友们远远地跑去西湖赏月,还调侃着月下的缘分定要倍增几成,邂逅姑娘的机缘大得就像当空的月亮,笑着仿佛我的腿伤是人生莫大的憾事。安静的台灯下,我拆开丽阿姨从澳门寄来的信札,竟亮锃锃地夹着一张500元面值的澳币,好家伙。背面记着一行字,“遥记当年你哭喊着非要让外公送你一张澳币,临上飞机,拿不出钱,他老人家永远忘不了那隔窗的眼泪,老早催我送你,了却心愿,也盼你懂事。”

  澳门,大学之前去过几次,听父亲说起,外公年轻时从河北远远地跑去澳门打工,说那帮外洋鬼子的钱好挣,倘若没吃没喝,还可以住大屋子,吃免费早餐。我笑着纠正父亲的错误,不过也真是如此,无论外面的世界怎样交战,两国的当局多么不和,老实善良的天主教徒永远着一袭黑衣善行善念,外公当年落魄鄙夷的眼神里接过的也是上帝送来的热牛奶和烤面包。

  外公是室内装修的行家,别人口口声声称呼他匠人,他却自居于艺术家、雕塑家。打工初期,经济还翻不得身,也没能力携家带口,几次回来看望外婆,手里总会带几样精致的木雕,这都是他自己的“作品”,外头没人赏识,回家来干赚外婆微笑的夸赞。小玩意儿,大境界,外公雕刻的都是澳徽、莲花之类的象征物。“那儿的外国人和之前的一样多,可随着《中葡联合声明》的签署,咱中国人的微笑要自在舒畅多了,你们要记住,澳门也是咱中国的地儿。”

  他的书法造诣极高,汉字简化的那段日子,外公吵着嚷着不同意,还用毛笔规规整整结结实实地写了十几页纸的蝇头小楷,寄信汉字简化委员会。可他的气再大,写的信再多,那阵简化的风吹过,也不知吹走了多少横竖撇捺,也把外公吹向了那个至今仍然通用繁体字的地方,“在那儿,认识了几个朋友,我教他们书法,他们教我粤语,完事还付钱,还用磕磕绊绊的普通话说,‘书法,是艺术,值钱;粤语,人人都会,免费’。”半斤花雕进肚,外公一边摸着肚皮,一边笑着聊谈他的美好经历。

  终于,等待了二十几年,澳门要正式回归了,外公在外的摸爬滚打也算攒够了信心接全家去澳门团聚,可是,为外公操劳了一辈子的外婆却再也走不出养育了几代郭家人的老宅子了。外公几年前就在信里说,“我这棵老树终于在澳门扎下根,等待时机成熟,再过几年,你们就代表内地人民来看望我这半个澳胞”。寄来的照片里,外公站在他精心布置的花园前,身后是一尊巨大的石莲。退休之后,手没闲着,他花了一年多的时间完成这座雕塑,说要迎接澳门回归,也要迎接为他操劳了一生的老伴。

  外婆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也渐渐地下不得床了,而当时澳门回归的事情无论中央还是民间都谈论得热火朝天。压抑了几百年的民族情绪,也化作口口唾沫在谈论者们的脸上来回飞溅。葡萄牙1974年革命成功,良心也被多少年来的动乱唤醒,承认澳门是其1887年非法侵占,主动提出适时交还。这样多好,也算让至今还定居在澳门的葡人在中国人民中间生活得自在踏实,留在澳门土地上的座座西洋建筑,也能勉强算作文化交流的产物,不至观而屈辱。英国该向葡萄牙好好学学。

  “再有两年,再坚持两年,咱们一家子都能去和爸爸团圆。”父亲含着眼泪,坐在外婆的床头,每天给她汇报着回归倒计时牌上的日子,母亲坐在一边为外婆整理着她自病倒之后翻了不知多少遍的那些信件、照片。外婆不识字,照片能自己看,可写在照片上的寄语和信上外公与她亲昵的话都要让我代念。第一次读到这样的句子,我红着脸念着外公嘴里外婆的小名儿,而外婆则一边听着一边微笑看着墙壁上的黑白结婚照。“‘分居’几十年,澳门回归好,一家人终于能团圆了。”外婆呢喃着,而站在一旁的医生测完数据,转过身,冲着父亲惭愧地摇摇头,母亲慌忙递上一支红塔山,医生没接,而是把边上的父亲叫了出去。隔着窗户,我看见父亲挥动着双手,面红耳赤,目光逼问着对面的医生,而医生只是面色难耐地低头摆手……

  1999年12月1日外婆生日,父母为病床上的外婆换上喜气洋洋的老年唐装,包好她最爱吃的茴香馅儿饺子,一个饺子分成三次喂她。那时候,除去我们这个家,我想,全中国的家庭都在喜悦中倒数着澳门回归的日子,不多了,就剩二十天了,可二十天对于现在的外婆来说,实在是太长,太远。晚上十一点三十五分,远在千里之外的外公打来电话询问老伴的病情,也就在一个多小时之前,外婆在吐出最后一口惨绿的茴香馅之后离开了我们。

  十九天之后,一切正常,我们全家,连同外婆的黑白照,一起观看着澳门回归的电视直播。十九日二十三点五十八分,葡萄牙国旗与澳门区旗哭丧着脸降落,二十日零时零分,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旗与澳门特别行政区区旗在《义勇军进行曲》的演奏声中骄傲升起。外婆辛苦了一辈子,不晓得澳门对于我们国家的重要性,她只知道,那是个全家能团聚的日子,是个能再次服侍老伴的日子。

  2006年中考结束,我成绩优异,外公给父亲打来电话说接我去澳门玩一段时间,笑着说给我找一个小女朋友,是啊,澳门的小姑娘热情奔放,勤劳能干。彼时外公也年迈得要人步步照顾,丽阿姨是保姆,也算续弦,外公答应死后的一半遗产留给丽阿姨,她还年轻可以再嫁。到机场来接我的也便是年轻温润的丽阿姨。她是地地道道的澳门人,也为我地地道道地煮了牛舌、水蟹粥,还做了葡式蛋挞。吃饱喝足,出来散步,丽阿姨说邻居家的夫妇俩,前几天还吵着嚷着闹离婚,这几天又风平浪静了,我问她为何,她说女的天天去百家乐,而男的在外滩夜市上每日辛苦赚钱,当然要吵了,我说我不要找好赌的澳门小姑娘了,不过像《游龙戏凤》里自清自爱的发牌妹倒是可以考虑一下。

  临走,我才从自己的背包里拿出外婆的照片和她的一些遗物,开心了半个月的外公抱在怀里,老泪纵横,丽阿姨在一旁默默地为他抚背顺气,招我过去安慰外公。

  临上飞机,外公哆嗦地从衣袋里掏出一套澳门纪念邮票,回身走开,擦拭着在外孙面前流不得羞不起的眼泪。

  坐上飞机,拆开包装,纸条上短短的一行字,“澳门回归得如此艰难,我都看到了,想着与你外婆团聚,怎么就这么难,我对不起她啊。还好,不久便能下世寻她,她一定备好了花雕在等我”。

(编辑:晓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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