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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与死间的花序》:让历史在艺术装置中凸现

时间:2022年05月23日 来源:《长江丛刊》 作者:李木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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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用单一视角和理论来解析《生与死间的花序》这部长篇小说,势必会有方枘圆凿之感。《生与死间的花序》以似是而非的叙事背景,扑朔迷离的故事悬念,断裂、切割的叙述时空,复叠缠绕的情节线索,神定气闲地铺陈了大致发生在江汉平原上一个普通村子里几代人的生存状态与生存环境,显现出乡村近百年历史中的那些鲜为人知的困顿与玄妙。作者以神秘画家鲁开悟的前世今生为线索,游走于历史与现实之间,生死交迭,亦真亦幻,江汉平原上的风情画卷在不同视角下徐徐伸展。一个乡野少年,在时代浪潮中机缘巧合地成长为建筑巨贾,经历大喜大悲后,似有悟透人生之意,开始追寻他理想中一幅画。在他生于斯长于斯的那片土地上的芸芸众生,仿佛江汉平原上风雨中一片又一片的红蓼,以其韧性与顽强,复活了那段不为人知的历史。

  说它是一部悬疑小说,它具备了悬疑小说的基本特征。以悬念贯穿始终,以似是而非的神秘感笼罩全书,营造出一种迷宫似的情节,唤起读者的兴趣、刺激读者的好奇心。一位“凭空冒来的”名画收藏家、鉴赏家、画家——鲁开悟,突然将自己拥有的价值20亿的名画与收藏名画的小楼付之一炬,然后他却如同烟雾一般人间蒸发。鲁开悟自己说,他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要提防他的女儿。更为诡异的是在他消失了一年之后,小说中的“我”收到了一个u盘,里面是鲁开悟随手“写下的一些东西”,u盘里面的文字,草蛇灰线地指向另一个可怕事件。凡此种种,疑窦丛生。说它是一部有关个人成长史的小说也成立,它有比较完备的个人成长的艰难历程。从过往的故事情节中,基本上可以理出一条脉络:出生于鲁湖村的鲁开伍(画家小时候的名字),如何从鲁湖村走出去,如何从一个建筑工人变成了包工头,直至成为名画收藏家和鉴赏家。说它是一部家族史也有依据,它的故事主要是家族为背景展开。从张银妮开始到他孙子鲁开悟的发迹,写的是鲁家几代人之间的瓜葛,鲁家兄弟姐妹之间的恩怨情仇;正如作者在序言中所写,“我往前一点点追溯,向后一步步拓展,使小说具有了家族延绵更迭的庞大躯体。”说它是一部关于江汉平原乡村近百年的史志,也不为过。从1940鲁水生的出生,到2025江黄镇的“江黄民间历史博物馆”的建成,江汉平原近百年历史发展的不同阶段,那些如同花开花落的人和事,在作者所构设的场景中,一一复活。从革命战争年代到改革开放时期,一些普通的人,活出了精气神,一些普通事,具有了史实意味。

  正因为《生与死间的花序》的多面性和复杂性,正因为其所呈现出的波谲云诡叙事韬略,使之成为一部新颖而颇具深度的好小说。作者在小说扉页上引用的两句话:“我看此花时,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我不看此花时,此花与吾心同归于寂。”这两句话出自心学大家王阳明的《传习录》。据说一次王阳明与朋友同游南镇,友人指着岩中花树问道:“天下无心外之物,如此花树在深山中自开自落,于我心亦何相关?”王阳明回答说:“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过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对于已经消失的历史,我们的无视,会让它暗淡无光,而只有我们满怀深情地去关注,它才会显现其深意。同样,对于这样一部小说,当你用心观照时,一切便在你的视野中。落英缤纷,生死轮回,“最为遥远的来处和不可知的去处的故乡”,就有了独属于己的新解。读者怎么读,怎么认为,它便是你心中所应当如此的小说。

  二

  读《生与死间的花序》,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玛格丽特·阿特伍德的《盲刺客》。《盲刺客》中繁杂的叙事结构(如“俄罗斯套娃”一般,大故事里面包裹着小故事,小故事掰开后还有更小的故事),多维度的叙事视角,纵横交错的故事线索,给人一种眼花缭乱的感觉。直到故事结局,各个层面之间的联系才逐渐显现,小说的主题得以升华。有评论家认为,《盲刺客》独特的叙事技巧,搭建起错综复杂的叙事迷宫,其叙事结构、叙事视角和叙事声音,是作家得以完成这部作品的重要手段。《生与死间的花序》与《盲刺客》有异曲同工之处,作品摒弃传统的线性叙事,避开家族史、村落史寻根溯源的叙事脉络,以独属于作者的叙事策略,将如红蓼一样挺立或者倒伏于江边、沟渠边的江汉平原的众生,写得摇曳生姿。应该说作者所尝试的这种纹理细密的叙事方式,某种程度上成就了这部作品的品质。

  叙事时间上的隔断与叙事空间上的切割,绕过读者以往的阅读习惯与已有的阅读经验,重置一种陌生的阅读路径,让故事在纷繁的叙述中,显影似地呈现效果。

  从时间的线索来看,《生与死间的花序》从故事的中间部分隔断,把故事搁置在前后两个时间区域之中,然后进行分层叙述。“我”偶遇画家鲁开悟,被他对美术作品独有的鉴赏力所折服。进而得知他拥有价值20亿的世界名画。正当“我”对此疑惑不解之时,画家把价值20亿的名画以及存放名画的小楼,付之一炬。随着故事的展开,读者才依稀明了,鲁开悟的这种惊世吓俗的举动,是因为要躲避一个人——他自己的女儿鲁凌星。而这种躲避里面又包含了另一个骇人听闻的故事。鲁凌星千方百计地寻找他的父亲,并不是为了他的名画,他的财产,她是在寻找她母亲的下落。作者很明确地把故事的起始归定在1940年:“时间回拨到1940年。画家的父亲出生于这一年。”直到故事的结尾处,我们才看到另一个时间的标注:“2025年,博物馆建成了。它浑身通透地矗立在鲁湖村覆盖着红蓼的细山之上,成为江黄最具未来感的景致。”至此,整个故事在时间上有了一个完整的闭合。

  很明显,作者的用意也就是说其着力点并不是要叙述这样一个离奇的故事,这只是隐含在小说中的一条暗线。作者有意打乱或者掐断故事的时间顺序,让“我”与当下故事线索中的画家鲁开悟以及他的女儿成为一个叙事时间的闭环,讲述画展与绘画相关的故事;让鲁湖村的过去从鲁开悟的u盘读出,让另一个叙述者——鲁开悟,讲述鲁湖村所发生的那些并不遥远的故事。捋清叙事时间线索,对于进入作者所规定的叙述情景至关重要,不同

  从空间的线索看,《生与死间的花序》把当下与过去进行切割,使之分别在两个不同的空间展开。作者的匠心独具在于从目录开始,便让读者陷入了她所预设的阅读迷宫。整个目录分17个章节。第一个章节的数字标示为“1-1 召唤”,第二个章节标示为“2-1 问津”,第三个章节为“1-2 女儿”,第四个章节标示为“2-2 依靠”,以此类推,直到最后一个章节“1-9 归位”。“1-1 召唤”这一章节的第一小节,标示为“1-1-1”,以下每一章节中的小节都以数字进行标示。章节所包含的小节可多可少,并无一定之规。这并非是简单的数字游戏,而是为使读者在接下来的阅读过程中,不至于迷茫和无措,所嵌入的阅读密码。凡是标示“1-1-1”“1-1-n”的小节,是作者以“我”的视角(其中也有穿插),叙述与画家鲁开悟以及他的女儿鲁凌星之间的瓜葛,写的是当下,故事情节在现在时空中进行;凡是标示为“2-1-1”“2-1-n”的小节,是以另一个叙述者——鲁开悟的视角,在写春江市万洲县江黄镇鲁湖村的那些事。写的是过去(或者说回溯),故事情节大多在以往的时空中进行。所有人物与事件在两个封闭的空间,自行运转,互不干扰。直到小说结尾部分,当下与过往并置,情节才完全重叠。这种叙事空间的切割,让小说中的人物穿梭于历史与现实之间,在过去与当下两个截然的不同场景中自如切换,让读者始终处于一种跟随状态,并直接参与到追寻故事的蛛丝马迹之中。

  如果把《生与死间的花序》整个故事比做一棵大树,叙事时间与叙事空间巧妙布局,如同大风摇动一树枝叶,作为情节的每一根枝杈,作为细节的每一处叶片,同时哗哗作响,摇曳出一树好看的景致。

  三

  残酷血腥的战争年代,命运多舛的饥饿岁月,风云变幻的各种纷争,当这一切都已经成为历史,留在我们脑海里的过往仅是一些抽象概念。要让过往的历史在文字中复活,要让读者能感知到历史的温度,就必须有让人觉得可信的小说情节以及出没于那段历史时空中的人物与事件。

  《生与死间的花序》堆塑的是江汉平原上一组乡民的群像。作者化繁为简,摒除交待性的文字,注重细节堆砌,让人物关系和行为逻辑,在人物所处的环境与行动中,得以显现。

  人物的行为方式与事件的发展逻辑,分别在不同的场景中互为证据,互为供词。人物的特征与行为逻辑,要在人物与人物的相互关联中,在故事反复交叉的行进中,才能完成。这种打散与组合,折射出不同历史时期的样貌特征,使得作品中的每一个人物都有了符合自身的行为逻辑和个性特点,即使是那些隐姓埋名,转瞬即逝的过场人物,也有了存在的理由。所有出场人物,如同中医药柜上琳琅满目的抽屉里装着的药材,看似散乱,其实是各归其位。只有不同的药材相互搭配,才能成为医治各种不同疾病的药剂,正是这种千变万化的组合,才有了拯救人间疾苦的良药。“我”和鲁开悟、鲁凌星,还有不知名的小画家等人在一起时,文本所呈现的是有关绘画、画展,有关名画鉴赏的艺术范畴。人物所表现的是社会生活的另一层面,人性中的虚伪与狡诈,贪婪与恶念,以及人物的觉醒与悔悟,在具有很强的现代意识中得以体现;鲁开悟和鲁水生、万年河、陈百味,还有鲁凌星的母亲蒋蕾等人在一起时,文本所呈现的是在经济社会转型过程中,人们对财富无底线的追逐,对金钱不择手段的攫取,私欲与贪念的泛滥,以及由此而带来的城乡之间的矛盾冲突等等。人物个性在相互角逐与互掐中得以显现。

  张银妮的生存轨迹,是整个故事中一个重要线索。她对早前生活的麻木状态,以及后来对革命、对解放、对新生事物的茫然与盲从的态度,在她与不同人物的交往过程中逐渐明朗。张银妮的男人刚死,哥嫂便要把她赶出家门。张银妮如一叶浮萍飘落在鲁家,离开这个家,她就没有了活路。张银妮在逃难途中,从鲜血染红的河水中,遇见一个垂死的女人生下的孩子,她救起了这个孩子,这便是鲁水生,也就是后来鲁开伍的父亲。张银妮的出场,鲁水生的出生,极具魔幻意味。张银妮为了在鲁家待下去,谎称自己已有身孕,想以此成为她不被赶出家门的理由。没想到她在拯救自己的同时却意外地拯救了另一个来历不明的生命。而正是这个来历不明的生命,孕育了日后那个在江黄镇在鲁湖村名声大震的建筑老板鲁开悟。这些如浮萍一样在历史长河中飘荡的生命,即便是兵荒马乱的年月,也会有如草根一样,坚韧地向上生长着。而正是这些无出处、无来历的芸芸众生,成为了历史密织的肌理。

  另外一些如平原上的野花即开即谢的碎片式的人物,所占笔墨不多,少有互文应照,但却成为了那段历史有力的佐证。比如地下党钱粮征收处负责人的陈长生,地下党最早的活跃分子林二姐,组织里面孔武有力的男性万立民,还有一些没有姓名的人物,他们在在白色恐怖的高压之下,为生存而努力,为信仰而拼命,虽无惊天动地的壮举,但却真实得如同江边起伏的红蓼,从他们身上可读出鲁湖村人的血性与坚韧。

  除了像张银妮、鲁开悟、万年河这一类极具传奇色彩的人物以外,还有一类颇为怪异的人物,她们或因生理上的缺陷,或因精神上的执迷,或因行为方式的怪僻,成为了历史时期的一个隐喻。鲁川的媳妇熊小珍生下一个女孩,生产时突然感觉到有鱼在水里游动,于是取名鲁鲤。鲁鲤生下来不会走路,只能在床上听人讲故事,吃喝拉撒都得在床上进行。贫困至极的年月,身有残疾的人想要活下来,更是艰难万分。鲁家人得知何晨光奸污了鲁鲤,于是逼迫何晨光每月付给鲁家两元钱,直到鲁鲤死后,鲁家人还秘不发丧,为的是每月两元钱的收入。鲁鲤出生在经济匮乏的年代,饥饿与贫困使得她的出生带有先天性残疾。她之所以还能够活下来,是因为家里人把她当成了一个赚钱的工具。亲人之间的冷酷无情以及艰难生存中的无奈,让人心寒齿冷。万二毛的妹妹万云朵,除了吃喝拉撒,就只会在矮方桌上抄写文件。她的本事是在誊抄文件过程中,推演时局变化,预测政策走向,并指导丈夫率先承包荷塘,种莲藕,获得成功。足不出户,从誊抄文件中领悟国家大事和经济发展走向,隐喻着政策指引的下的改革开放,正摸索着向前迈进。鲁开悟的妹妹鲁红蓼有一种怪异的行为——低着头走路,在别人忽略的地方,她会找到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无论是有价值或者毫无价值的,无论是值钱的或不值钱的东西,她都朝她那个地洞里搬。故事的结尾,鲁红蓼地洞里所藏的物件,居然建起了一座江黄民间博物馆。而正是鲁红蓼这种锲而不舍的捡拾行为,才成就了一段历史的真实,才有可能让一些旧的家什作为历史的见证来复述历史。

  小说的结尾处,作者假小说中人物鲁开悟说道:“我写下浩渺长河中的微物,写下父辈们的沉潜与生死,以选择与挤压的方式来转化经历,使转化后的只言片语成为公共情感记忆。”这或许也是作者写作这部长篇的初衷。无论是在叙事策略上的巧妙布局,还是在刻画人物上另辟蹊径,作者的意图也是要为时代立传,为故乡已逝的过往立言。

  花在时令中自开自落,人在自然中生死轮回,一切都还在继续。

(编辑:王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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