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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木兰》:光环尽失的“正确”影片

时间:2020年09月16日 来源:《中国艺术报》 作者:张隽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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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花木兰》剧照

  9月4日, 《花木兰》上线“迪士尼+平台”,一周之后登陆中国院线。自从今年3月在美国举办全球首映礼以来,本片已经引发广泛关注,现在经过整整半年终于与观众见面,可以说是万众瞩目。然而令人意外的是,上线之后,《花木兰》在美国著名影评网站“烂番茄”的新鲜度为79 %,在IMDB (互联网电影资料库)得分5.6,之后逐渐走低;在国内,豆瓣得分也迅速降到了4.9分,在一众迪士尼大片中排名倒数。前后的对比反转本身已经颇有戏剧性,而其背后的原因,暴露出当下好莱坞所面临的资本、文化、政治的多重困境。

  观众对于《花木兰》抱有很高期待,可以说有着充足的理由。这部影片的出品方迪士尼,这几年在影视领域风头无两,大热的“复仇者联盟”系列、“星球大战”系列都出自迪士尼,有了这块金字招牌,再加上影片本身的投资高达2.9亿美元(一说2亿美元),一次愉悦的视听盛宴理当是可以保障的。此片从2016年就开始策划,直到2019年底终于杀青,期间摄制组曾到澳大利亚、新西兰和中国各地进行取景,原本可以在绿幕前完成的战争场面都实景拍摄,以追求真实感。

  或许正因为如此,疫情之下遭受重创的迪士尼对其寄托了极大的希望,在自家的流媒体平台上以近30美元的高价单独出售其播放权。只是出乎所有人预料的是,这部影片甫一上线,就迎来了铺天盖地的差评。

  看完全片的观众都会承认,不少差评是切中要害的。毫无疑问,从选角到摄制,迪士尼在制造视听效果方面可谓不遗余力。然而,如果不是在影院的环境中,观影效果必然会大打折扣——而登陆院线之后略有回涨的豆瓣得分,也说明了影院环境本身的不可或缺性。另一方面,如果故事本身的“硬伤”无法被感官享受淡化和掩饰,则会让观众无法忽视乃至无法忍受。其中最令人不满的,大概要数巩俐扮演的女巫的死亡——她法术神秘莫测,能随时变幻身形,却被柔然可汗一箭射死,这样草率的结局过于匪夷所思,实在很难让人报以同情。

  但是,如果据此感叹迪士尼江郎才尽,失去了创新的能力,则目光未免有些狭隘了。放大来看,《花木兰》在故事讲述和观众接受方面的不足,并不仅仅出于其制作能力,而是整个电影产业的两难处境。

  不复再来的欢乐和难以触及的现实 

  最近几年,迪士尼陆续将颇受欢迎的动画片改编成真人实景的电影,《狮子王》 《美女与野兽》《阿拉丁》等陆续上映,引发了一波又一波不大不小的关注。这些影片几乎完全照搬了原动画片的故事情节和主题歌曲,只不过花费巨资使之更加赏心悦目。比如,《美女与野兽》请来著名设计师重金打造女主人公的服装,动画片中线条和色彩都从十分简单的长裙变得珠光宝气、花纹繁复,完成了从平面到立体的华丽转化;而《狮子王》则采用最先进的VR技术,将壮阔的非洲草原完美移植到了影片之中,除此之外,甚至连一些镜头的角度、剪辑的节点都和原版动画片一模一样。之所以如此,主要原因是这些动画片本身已经有了不可撼动的经典地位。仍以《狮子王》为例,这部动画片1994年上映时就轰动全球, 1997年被改编成音乐剧后一直卖座不衰,Can You Feel the Love Tonight和Circle of Life这些由著名歌手埃尔顿·约翰等创作和演唱的歌曲也早已深入人心。在这样的情况下,仅仅是场景的变换,反而有可能在吸引视线的同时,唤起观众的怀旧之感。

  《花木兰》或许也是希望采取同样的策略,因此保留了动画片原有的不少情节(如艰苦的训练、尴尬的沐浴、利用雪崩智取敌人等)和物品(如木兰留给父母的绿色发梳)。但是,贯穿动画片的歌舞却完全消失不见。如果将歌舞视为一个系统性的类型因素,我们会发现,从最早的有声电影《爵士歌王》开始,歌舞就能够塑造一种高度假定性的情境,使故事变得更加浪漫传奇。当求爱、争吵、谋杀以歌舞的方式进行,强烈的情感和信念便被肢体动作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因此,歌舞片比其他类型的电影具有更加浓厚的幻想氛围。或许正是看到了这一点,几十年里迪士尼动画片一直是载歌载舞,让人物的奇妙冒险在游戏般的喜庆欢快的氛围中开始和结束。

  而取消了歌舞因素之后,《花木兰》故事当中的不合逻辑之处便无所遁形。原先看着人物戏谑的动作和表情可以一笑而过的桥段,现在却显得生硬和不自然。可以说,比之其他几部真人改编电影,《花木兰》试图从形式方面进行创新,试图以更加具有现实感的场景、动作和人物设定给观众带来更强烈的震撼之感,但摈弃了迪士尼原有的优势之后,却未能以其他的方式弥补其短板,难怪观众冷嘲热讽,并表示怀念木须龙等插科打诨的角色了。

  分裂的政治正确和破碎的主题 

  从豆瓣评论来看,不少中国观众不喜欢这部电影,是认为外国人歪曲了中国的故事。其实,是否“歪曲”了原故事,并不是判定一部影片成败的标准。《狮子王》因对《哈姆雷特》的童话式改编而雅俗共赏,《乱》因对《李尔王》的日本化处理而成就了新的民族经典,莎剧本身则在一次又一次的全新讲述中恒久流传。因此,如果为了保持故事的“原貌”而将其封存,不允许丝毫的改动,实际上就是扼杀经典文本的生命力和传播的可能。

  而纵观文学和电影史,木兰的故事一直在不断被重新讲述。在历代的诗歌和民间传说中,木兰生活的朝代和地点各有不同,直到明代才被冠以“花”这个姓氏。在1939年卜万苍导演、陈云裳主演的《木兰从军》当中,木兰有了一个名为“刘元度”的爱人。上世纪50年代,内地和香港都各有木兰故事上映。这些木兰故事都将民族大义置于儿女情长之前,迪士尼1998年的动画片版则聚焦于个人的选择和成长,并流露出鲜明的女性意识。这一点,通过主题曲Reflexion表露无遗。相亲失败的木兰看着自己在水中的倒影,唱出这首歌倾吐困惑之后穿上了戎装,以有悖风习的方式面对内心的真实。

  真人版电影《花木兰》多次使用Reflexion的旋律作为插曲,可以说沿袭了原作的女性主题。片中,木兰从小便被告诫要控制和隐藏自己与生俱来的“气” ,女扮男装之后,却被鼓励尽情用“气”以发挥出强大的力量。这一刻,木兰脸上浮现出复杂的表情。但接下来,影片的立场却发生了转移,甚至站到了对立的一面。当木兰因身份暴露而被驱逐,和她经历相似的女巫出现在她面前,满怀同情地发出联手的邀请。木兰却坚定地拒绝,而执意去拯救皇帝和一国百姓。这样的“爱国”美德令人感佩,但无条件地效忠作为父权制象征的皇帝,哪怕已经被驱逐,也要证明自己的工具价值以重新得到接纳和肯定,似乎又成了对女性主体的否定。

  从上世纪90年代开始,迪士尼动画片中的公主/女性角色就开始逐渐变得勇敢、坚强,不再被动地等待王子/男性拯救,而是将命运牢牢把握在自己手中。同时,人物的族裔、肤色也变得更加多元,非裔、印第安裔、亚裔纷纷成为主角,各自的历史和信仰被平等呈现于大银幕上。这样的设定为迪士尼赢得了观众的好感,也成为其票房的保证。《花木兰》同样在性别和族裔两个颇显“进步”的主题方面做文章,一方面以女性为主角,另一方面则以东方异国为背景,据传甚至聘请了相关方面的专家顾问,希望呈现“真正的”中国文化以表达对“他者”(或许包括了整个东亚文化圈)的尊重。但是,花木兰所坚守的所谓“忠孝”,从“五四”时期就已经被中国思想家批判为压抑个人天性的“封建礼教”,不适于现代社会的“落后”价值,能否引发中国观众的共鸣,恐怕是值得怀疑的。相反,当“孝”被方便地挪用为“家”的纽带,贯穿于迪士尼大部分“合家欢”影片的保守内核就浮现到了表面之上。因此,在这部电影中,我们看到了模棱两可乃至自相矛盾的思想意识,看到了迪士尼四面讨好的努力,却难免对其圆滑态度心生反感。

  毫无疑问,《花木兰》从口碑和票房两方面来说都算不上成功。但是,如何在激进和保守、创新与恋旧之间进行选择,才能重新聚拢大众,缝合日益撕裂的共识,恐怕并不是迪士尼一家公司需要面对的问题,而是在一个媒介和社会都深刻转型的时代,所有为大众生产神话和梦想的产业机构都需要经历的迷茫。

  (作者系上海师范大学影视传媒学院讲师) 

(编辑:高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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