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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城子·密州出猎》的情感密码

时间:2019年03月22日 来源:《中国艺术报》 作者:马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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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

  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江城子·密州出猎》

  左牵黄 右擎苍

  宋熙宁八年(1075年),苏轼38岁,任密州知州,距他自请外放离开京城已四年有余。

  是年冬,苏轼作新词《江城子·密州出猎》,颇为自得,就给鲜于子骏写信说:“近却颇作小词,虽无柳七郎风味,亦自是一家,呵呵。数日前,猎于郊外,所获颇多,作得一阕,令东州壮士抵掌顿足而歌之,吹笛击鼓以为节,颇壮观也。”

  古乐多不存,无法想象北宋东州壮士的歌声是如何声振林木、响遏行云。但若置于当世,我以为当用秦腔苦音,由一个嗓音略带沙哑的西北汉子,高亢激越、回肠荡气地嘶吼出“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

  细读“左牵黄,右擎苍”一句,竟不觉怅惘难言,这一句犹如整首词的情感密码,只有通过对它的解读,才能洞见作者隐藏在词中的深意。

  这句话化用了《梁书》中张充的典故。少年张充乃纨绔子弟,年二十九依然不务正业,成天“左手臂鹰,右手牵狗”,呼朋唤友,打猎行游。某一日在河边偶遇其父张绪,被呵斥“一身两役,无乃劳乎”,张充跪下回答:“人们都说三十而立,我今年二十九,请允许我明年痛改前非。”从此他修身改节,博览群书,很快获取了美好的声名,最后官拜尚书仆射。

  苏轼此处用张充出猎典故,首先表现了自身“左牵黄、右擎苍”的狂放不羁之情态和返老还童之乐趣。在众人的簇拥下,他打马飞奔,驰骋平冈,凌厉中原,豪气干云。然而,密州任上的苏轼,实则是受朝廷冷落的“下野”之人。此处用张充的典故,还隐含着几分自嘲的意味。苏轼戏说自己虽是老夫,却如青年张充一样疏狂不羁,一身两役,一事无成,事实上这也是他彼时的真实处境。

  1071年,因为直陈新法弊端,得罪宰相王安石,迫于京城险恶的政治风波,苏轼只得自求外放,先任杭州通判,第四年调赴密州任知州。古代士人都有根深蒂固的京城情节,即使在地方官任上政绩显赫,也不算功成名就,只有在政权中心得以施展才华并得到认可,才算得经世济民,方了平生夙愿。而宋代官制本重内轻外,如果一个官员在地方上连续任职而不被调往京城,就说明他仕途不顺。苏轼当时已年近四十、两鬓微霜,然新党当政,前途渺茫,所以他才会急切盼望早日“遣冯唐”。冯唐持节云中,是为了赦免遭贬谪的云中郡守魏尚,这个典故曲折地表达了苏轼希望朝廷消除对自己的疑虑、早日重用自己的意愿。

  但是,苏轼向来以豪放面目、旷达胸怀示人,极少哀吟之语,他将内心的痛苦失意深藏在文字里。他称自己的作品为“小词”,固然是世人推尊诗体的缘故,但更多的恐怕与曹子建“辞赋小道”之说有着更多相似和共鸣。文学创作固然可以抚慰人心,但“戮力上国,流惠下民,建永世之业,留金石之功”的抱负,岂是区区小词足以负载?西晋时潘岳三十有二,始见二毛,慨然而有仕途蹭蹬之哀。苏轼三十有九,两鬓微霜,怎么会没有“时归功未建”的郁闷之情呢?内中多少叹息,尽在“呵呵”二字吧。深味苏轼内心的苦闷,《江城子·密州出猎》的词境亦因此并非一味的豪放慷慨、意气风发,而是颇具悲怆苍凉之况味,包含着人世沧桑的无奈、痛苦和在逆境中的自我振作与自我宽解。

  灰心霜鬓更休论

  其实,早在1071年冬,当苏轼刚刚离开京城到任杭州通判之时,他的苦闷之情就已经表露出来了。这一年所作《游金山寺》起句极为高远:“我家江水初发源,宦游直送江入海”,当真“将万里程、半生事一笔道尽”,大气磅礴,意境高远,深情款款——宦游之人对家乡的思念,尽在其中。而“试登绝顶望乡国,江南江北青山多”,则将这思乡之情推进一步,词人登高望远,青山处处遮望眼,不见家乡在何方,更不知何日是归程。诗中“羁愁畏晚寻归楫”一句,情感再递进一步,诗人仿佛一个零落天涯的孩子,害怕黑夜的降临,徒劳地寻找着母亲的庇护。然而归楫亦无处可寻,虽山僧苦苦相留,却并无相对论道之乐趣,独坐江畔,看落日断霞,江月初魄,直看到月落二更,天地一片深黑。这时候江心激荡起神秘的炬火,诗人苦苦思索,不知道这非鬼非人之物是凶是吉,似乎隐然有前途莫测之感。最后诗人怅然归卧,久久不能成眠,或只听得潮打金山,涛声如雷,他内心鸟儿倦飞的思乡归家之情,犹如江水一样澎湃奔涌,竟至于对着江水盟誓:“我谢江神岂得已,有田不归如江水。”

  被迫远离京城,苏轼内心的苦闷是显而易见的。许多与《游金山寺》作于同一时期的其它诗作,都表达了苏轼内心的牢骚不平和苦闷无奈。如《初到杭州寄子由二绝》之一:“眼看时事力难胜,贪恋君恩退未能。迟钝终须投劾去,使君何日换聋丞。”首句直抒胸臆,表达了自己在朝之时面对时局的无能为力和忧虑焦灼,然后写自己虽然不愿离开京城,但最终未能与王安石势力对抗,只能自请外放。“聋丞”本指地方副佐,又有老而无用之意,苏轼当时正好是佐官之任,故而借自嘲表达出内心的牢骚不平。再如《夜泛西湖五绝》其二:“三更向阑月渐垂,欲落未落景特奇。明朝人事谁料得,看到苍龙西没时。”诗人夜晚泛舟西湖,三更之时半月将落未落,湖光月色呈现出奇异的景象。这景象没有带给诗人岁月静好的美妙,而是触动了他对世事难料的感叹,无眠的诗人久久仰望星空,直到苍龙星渐渐西沉。

  及至调任密州知州,苏轼内心的苦闷之情并没有随着时间的迁移而消解。作于密州任上的《寄吕穆仲寺丞》,更有沧桑之感:“孤山寺下水侵门,每到先看醉墨痕。楚相未亡谈笑是,中郎不见典刑存。君先去踏尘埃陌,我亦来寻桑枣村。回首西湖真一梦,灰心霜鬓更休论。”诗中叙写与吕穆仲同游孤山寺的美好回忆、不见友人时的自我宽解、友人将回京城而自己依旧独留桑枣村(密州)的淡淡失落,不禁感叹人生如梦,大有欲说还休之叹。

  人生到处知何似

  中国古代的文豪,大多仕途不顺,经历坎坷。作为有政治抱负的诗人,杜甫是步履沉重的儒者,他将个人悲愁都化入对苍生家国的忧念:“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李白是一个凌波微步的儒者,更具仙侠之气,将人生失意或化作傲视权贵的狂放之语“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或化作超越红尘退隐江湖的梦想“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而苏轼则是一个脚步稳健、不轻不重、不疾不徐的儒者。他最可贵、最令人钦佩的地方,在于他直面逆境之时的心态和行为。单说乌台诗案之前,外放期间的苏轼,所受的困扰不仅仅是仕途的失意,不仅仅是对时局的忧虑,还有身体的疾病、内心的孤独和难以摆脱的现实困境。苏轼在密州任上所作《乔太博见和复次韵答之》中,慨叹“百年三万日,老病常居半”,自嘲“非才更多病,二事可并案”,勉励自己笑看沧桑:“须臾便堪笑,万事风雨散。”抒发意欲退隐的逍遥之想:“逝将游无何,岂暇读城旦。”

  密州出猎,距离乌台诗案尚有四年,苏轼终其一生方走完的坎坷悲辛的贬谪之旅,尚没有拉开序幕,但后来长达八年的外放经历,已经初步展现了他行走世间的姿态、气质和风度。

  苏轼最为可贵之处,在于他获得了在逆境中蓬勃生长的胸襟和改变逆境的能力。狂傲放诞、牢骚愤懑甚或云淡风轻,都只是对抗现实的一种自我保护的态度,对于现实本身是无能为力的,但苏轼每每以顺应逆境来对抗逆境,最终把逆境改造成为通达的人生境界。

  苏轼不是幻术大师,而是坚韧不拔的行动派。他在地方任上政绩卓著,以造福百姓、尽忠职守之举作为立身之本。他把自己交付大自然,以清风明月这无尽的宝藏荡涤身心,洗去烦忧。他把情感寄托于亲情、友情,在与兄弟、友人、乡邻、山僧等的交往中探讨人生的真谛,领略思想的妙趣,感受人情的温暖。他把快乐植根在平凡的日常生活中,一蔬一饭,一花一叶,一举一动,都因他的审美发现而意味无穷。他谐谑、疏狂,又认真、诚挚,他旷达、乐观,又深藏着人间世的痛苦,唯此,他才如此真实和生动。

  

(编辑:秦兰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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