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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着镣铐跳舞

时间:2019年01月11日 来源:《中国艺术报》 作者:杜书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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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着镣铐跳舞
——读李渔《闲情偶寄》兼及闻一多《诗的格律》
  清初大戏曲家李渔在《闲情偶寄·词曲部》“音律第三”中,曾不无矫情地诉说着填词(写传奇剧本)之“苦”。李渔所诉之“苦”,无非是说创作传奇要受音律之“法”的限制,而且强调传奇的音律之“法”比其他种类(诗、词、文、赋)更为苛刻,是一种“苛法”,因此,“最苦”“莫如填词”。其实,诗、词、歌、赋,各有各的苦处和难处,岂独填词制曲?读者玩味这段文字,当体察笠翁苦心:把“填词”说得越难,就越能显出戏曲家才能之高,所谓“能于此种艰难文字显出奇能,字字在声音律法之中,言言无资格拘挛之苦,如莲花生在火上,仙叟弈于桔中,始为盘根错节之才,八面玲珑之笔”者也。
  说到这里,使我想起现代大诗人闻一多先生关于写诗的一个著名比喻:戴着镣铐跳舞。他在《诗的格律》一文中说:“恐怕越有魄力的作家,越是要戴着脚镣跳舞才跳得痛快,跳得好。只有不会跳舞的才怪脚镣碍事,只有不会做诗的才感觉得格律的缚束。对于不会作诗的,格律是表现的障碍物;对于一个作家,格律便成了表现的利器。” 这与上面所引李渔的论述,异曲而同工。闻一多所谓“镣铐”,即诗的格律。格律是什么?“格律就是form(杜按:闻一多说form可译为节奏)。试问取消了form,还有没有艺术?上面又讲到格律就是节奏。讲到这一层更可以明了格律的重要,因为世上只有节奏比较简单的散文,决不能有没有节奏的诗。本来诗一句就没有脱离过格律或节奏。这是没有人怀疑过的天经地义。”闻一多还进一步提出诗之“三美”:“诗的实力不独包括音乐的美(音节),绘画的美(辞藻),而且还有建筑的美(节的匀称和句的整齐)。”这“三美”,其实是三副“镣铐”,追求这“三美”、创造这“三美”,就是要诗人戴着这三副“镣铐”跳舞。
  不只写诗如此;填词、制曲、作文、画画,没有一件不是戴着镣铐跳舞。再扩而大之,人按照规则做事,没有一件不是戴着镣铐跳舞。再扩而大之,人类一切文明活动,无一不是戴着镣铐跳舞。人类诞生之前的大自然,其本身作为纯粹的“天”(自然),没有“镣铐”,但也没有文明;一有了“人”(“人为”的文化),为了利于人类的生存和发展,便有了维护生存和发展的人为的规则,即“镣铐”,但这“镣铐”(规则)却是文明的标志。这是多么无可奈何的事情啊!有人不喜欢文明“镣铐”的制约。如庄子认为“马四足”,是“天”,没有“镣铐”;“牛穿鼻”,是“人”(即荀子所说的“伪”,即人为),加上了“镣铐”;他反对“牛穿鼻”而赞赏“马四足”,主张返璞归真,回归自然。奥地利心理学家弗洛伊德也把文明(“人”)与本能(“天”)对立起来,认为心理疾病常常是“超我”的理性(即文明的“镣铐”)对“本我”的非理性(即自然本能)的压抑、束缚的结果。西方马克思主义代表人物之一马尔库塞写了一本书叫做《爱欲与文明》,吸收而又修正了弗洛伊德的思想,提出有一部分“文明”(理性、规则、“镣铐”)并不与人的“爱欲”(非理性、原始的本能)相矛盾,文明并不必定压抑本能。但,这是将来的事,未来社会将会有一种没有压抑的文明、与本能相一致的文明诞生出来。然而迄今为止的人类,却一直是以文明规则(“镣铐”)去制约、规范、束缚自然本能,从而求得发展和进步。人类文明史,就是戴着越来越精制的镣铐跳舞、而跳得越来越自由的历史。
  但愿人们不会误认为我是在鼓吹或赞美“奴隶思想”。我只是不想自己提着自己的头发离开地球而已。
  古来填词制曲者,确实有戴着镣铐跳舞而跳得很自由、很美的。譬如马致远杂剧《汉宫秋》第三折这段唱词:
  【梅花酒】……他他他,伤心辞汉主;我我我,携手上河梁。他部从入穷荒,我銮舆返咸阳。返咸阳,过宫墙;过宫墙,绕回廊;绕回廊,近椒房;近椒房,月昏黄;月昏黄,夜生凉;夜生凉,泣寒将;泣寒将,绿纱窗;绿纱窗,不思量!【收江南】呀!不思量,除是铁心肠,铁心肠,也愁泪滴千行。
  这里的叠字和重句,用得多好!韵也压得贴。字字铿锵,句句悦耳,而且一句紧似一句,步步紧逼,丝丝紧扣,非常真切地表现了主人公的神情。
  还有王实甫《西厢记·哭宴》中莺莺这段唱:
  【正宫·端正好】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金圣叹《第六才子书》(金批《西厢》)中在这段唱词后面批道:绝妙好辞!
  的确是绝妙好辞!用字,用词,音律,才性,写景,抒情……浑若天成,可谓千古绝唱。
  因为中国的诗词歌赋曲文押韵,极少句首或句中押韵,而主要是句末押韵,即押脚韵,故可称之为脚镣。戴着脚镣跳舞,是十分别扭的事。所以毛泽东在1957年1月给臧克家及《诗刊》同仁的信中说,“旧诗”“不宜在青年中提倡,因为这种体裁束缚思想,又不易学”,“怕谬种流传,贻误青年”,这其中自然也包括旧诗的押韵太费事。但是,事情总有两面。押韵押得好,又给戏曲诗词等增加了音韵美。而且这是别的手段所取代不了的;音韵的审美效果也是别的手段所创造不出来的。试想,假若戏曲的唱词,如前面我所举《汉宫秋》中那段《梅花酒》和《西厢记》中那段《正宫·端正好》,没有押韵,演员唱出来会是什么效果?观众听起来会是什么感受?
  既然如此,那么还是让戏曲戴着脚镣跳舞吧。
  多么“残忍”!
  真正的艺术家却甘愿承受这种“残忍”。而且还有比“脚镣”更加“残忍”的。不是有的女演员为了创造角色的需要,把一头美发剃光吗?日本电影《望乡》的女主角,不是为了创造出一个受蹂躏的老年妓女的情状,拔掉了几颗牙齿吗?
  有时候,艺术美真是一种“残忍”的美!
  有时候,艺术真是一种“残忍”的事业!
  然而,杰出的艺术家正是在这种“残忍”中创造了奇迹,取得了辉煌的成就。中国的戏曲艺术家们,包括京剧的四大名旦,评剧的筱白玉霜,豫剧的常香玉……哪一个不是通过艰苦卓绝的“残忍”磨炼才达到他们的艺术极致!
  台上三分钟,台下十年功。
(编辑:白安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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