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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见—芦山地震重建故事》稿边笔记

时间:2018年04月18日 来源:《中国艺术报》 作者:陈 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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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万物皆有裂痕,但那是光漏进来的地方。”让我们的耳朵吸纳那些声音吧,让我们的目光抚过裂痕。

《听·见——芦山地震重建故事》 陈果 著

四川教育出版社 2018年1月出版

  四川芦山重建被称作“新路”。既是全新事物,自然有别以往和其他,并以足够具体、明朗、独特的形象气质建立起属于自己的辨识系统。但有一点是确信无疑的,无论怎样进化,总免不了传承同类的基因,这也是他归属于某个“物种”而非其他的生命密码。就重建道路而言,从空间与时间的双重维度,芦山与汶川都算得樯桅毗连。所以,芦山身后,一直拖着汶川的影子。

  譬如,两根血管,连接同一颗心脏。总是在日星隐曜之时,中南海鼓荡春风,驱散阴霾。

  譬如,两次“升井”,同用一条缆绳。从汶川到芦山,“安得广厦千万间”,大纛不倒,一马当先。不变的底色,折射一脉相承的历史担当。

  譬如,兼顾当前与长远,彰显同一种情怀。将住房重建与产业重建相结合,“输血”与“造血”并重,这是萌生于汶川、茁壮于芦山的生长。

  譬如,把伤痛打包深埋,仰仗同一种精神。人们至今对汶川灾区的“有手有脚有条命,天大的困难能战胜”这条标语念念不忘。时隔五年,芦山大地上,人们看到了那条标语的“孪生兄弟”——“天灾我都不怕,重建又有何难!”

  这样的譬如还可以有很多,但是相比之下,找到芦山的坐标似乎更为重要,因为这关乎新路开掘的意义,关乎历史的进程,关乎后来者的认知与参照。

  前后三年多的时间里,我往返地震重灾区不下百次。这个过程之中,我不止一次想给出一组参数,让人们一说起芦山、说起新路,脑子里便有切实可感的形象,就像提到雅西高速,就能看到长达十公里的泥巴山隧道、高度相当于七十层楼高的腊八斤大桥、世界高速公路史上首次采用的双螺旋隧道那样。但芦山重建体量庞大、时序驳杂,是一种难以精准把握、清晰描摹的面貌,使尽洪荒之力,终是不得要领。直到后来,亲历者频繁说出的一句话让我醍醐灌顶、脑洞大开。

  “政府做了很多好事,但是……”话的前半段掷地有声,后半句却隐晦、深沉。而完整的这一句话分明才是他们最浑厚的和声,就像前面说过的,给一个族类建立起共同联系的基因。因此我想,把这句话分成两段,捋平理直,大约也就找到了新路的坐标。

  前半段是赞歌一曲。新意在音符里涌动,像草原上汇聚八方的羊群。

  新思路——重建改变人生。川藏铁路开工,即将结束雅安市内没有火车站的历史;新建的国道351线,为宝兴再添一翼,熊猫故乡不再是一座孤岛;生态文化旅游融合发展试验区设立、近百个产业项目投产,4A级景区从震前的4个跃升至震后的18个。灾后重建与基础设施、公共服务、生态保护、产业转型、精准扶贫手拉手,灾区群众得到了前所未有的红利。

  新机制——直通“最后一公里”。以地方为主体,意味着“指挥棒”从中央交到地方手中。99%的项目审批权下放到市县,这一最具标志性的改革给地方手脚松绑,项目规划设计更接地气。一个典型案例是,一刀“砍”掉42个机关办公用房重建项目,“抠”出1.5亿元加强新村基础设施。

  新治理——群众当家做主。肇始于芦阳镇黎明新村的“自建委员会”是新家重建“群众说了算”的最集中体现,这一模式后来全面开花,复制到232个新村。重建结束,原来的“自建委”摇身变成“自管委”,革命已经成功,同志仍在努力。推进社会治理现代化,平时操持锄头撮箕的“农二哥”写下妙绝但不孤绝的一笔。

  ……

  如此景观垫底,调子自然起得不低。而这显然并非他们心声的总和,不要忘了,他们中的好些人,喉结处还卡着澎湃或是黏稠的一声“但是”。

  声音是舌头的隐形延伸,是一个人完整生命的一部分,随意掐掉别人的声音,大致等同砍断别人的手指。所以,让他们说出“但是”,让他们把话说完,是对生命起码的尊重,是良知使然、责任所系。

  在此之前,先来看看人们对唐山、汶川两次重建的省察。汶川地震后,唐山将自身经验教训总结成18个专报,既盘点可资借鉴的经验,也用大量篇幅爬梳阙漏。时隔四十载,重整河山的遗珠之憾被汶川涅槃的渴望深度翻检。唐山市委老书记郭耀臣称,由于规划理念保守、设计水平掣肘,唐山重建“一张图纸建一片楼房”,城市形象和功能如今已严重滞后。时任唐山市委书记赵勇则坦言当初重建选址不够科学(没有避开地震带)、未对地震遗址进行保护、产业规划几乎就是一张白板。也是先于灾后重建启动,汶川走过的“弯路”被编入芦山重建“参考资料”,指挥层级多导致决策周期长、部分援建省市相互攀比导致超标浪费、项目大多由中央和援建省市实施导致地方灾后重建缺乏实战经验等问题引起高层关注。

  孔子曰:不贰过。翻译成今天的话,夫子大概想说,撕开的城防要成为防守的重点,折损的兵器要锻造为士兵的铠甲。有战争就有牺牲,有探索就有失败,只要不在同一个地方跌倒,只要百二秦关终属楚,之前的损兵折将走麦城也就并非全无意义。于是我们看到,悬崖和沼泽旁立下“禁止通行”的标识,新线路不仅实现了“去弯取直”,更成全了“弯道超车”——唐山之失在汶川找补回来,震中成为“国家队”规划设计的主场,北川县城易址重建、老县城遗址建成国家地震遗址公园,产业布局进入汶川重建议题;“地方负责制”总摄下,芦山重建决策程序最大程度扁平化,项目规划设计更加贴近民生,“对口援建”以智力和人才为主,基层干部和灾区群众成为重建会战主力部队。

  回到刚才的话题,回到那一声“但是”。这直接或是隐含的转折其实已经融进了他们的口述史中,女儿丢失的书包从李本双眼里引出的浑浊液体,陈树斌沉沉负荷下难以抑制的粗重喘息,舒瑞斌对水泥路穿上柏油新衣的又爱又恨,洋仁香跟随残疾丈夫四处漂泊的牵挂与怜惜,李万安陷进马牛山一百来双眼睛里的无助,一些干部群众在利益面前的挣扎与沦陷……无不都是形而下的体现。将这些声音梳辫子般理出个头绪来是件费力不讨好的事,一则声音来源驳杂,轻重缓急各不相同;二则“居者不知负戴之劳,从旁议者与当局者异忧”,亲历者的一家之言与倾听者的一管之见,都难免有失偏颇;再则,挑刺之人往往不受待见,再把个仙人球赤手空拳从泥里拔将出来,不给自己扎出几滴血来,只怕没那么好运气。

  但是,这一声“但是”到底是不可或缺的。无须再多讲道理,实在要讲,最多再搬一句科恩的话来:万物皆有裂痕,但那是光漏进来的地方。

  让我们的耳朵吸纳那些声音吧,让我们的目光抚过裂痕。

  ——重建资金可谓如椽大笔,写下鸿篇巨制,但是,“到手的重建资金再多点就好了”。中央、省上重建资金基数为560亿元,灾区城乡约18万重建户,实际上,重建户拿到手上的建房补助有限。基础设施建设、生态修复、产业发展固然重要,按照马斯洛需求层次理论,安居才是最大民愿、最大刚需。

  ——簇新的楼房、气派的广场、精致的新村让人进入灾区有如置身画廊,但是,“要是每一分钱都花到刀刃上就更好了”。灾难碾压过的每一寸伤痕都渴望止血的纱布与温情的抚慰,锦上添花与雪中送炭之间,后者更具有人性的温暖。

  ——科学安排工期、适当放慢速度是芦山重建的一大理念,但是,“行动与思想之间,还是有半拍的距离”。功课没有做足,一些项目缺乏艺术设计感和文化含金量,个别项目投入使用时方知先天不足;工地全面开花,不少重建户被建材敲了竹杠;工期倒逼之下,基层干部宵衣旰食,成为连轴转的机器。良工不示人以朴,时间的拳头握得太紧,大大挤压了工匠精神的容身空间。

  ——工业产业园布局宏伟、农业示范园鳞次栉比,但是,“我们想看风景,更渴望丰收”。骨骼结实的工业园区,血肉尚待丰满;种植补贴鼓动下,新农业结构单一,潜伏着撞车的风险。

  ——重建坚持公开公平公正,强调“一碗水端平”,但是,“多少有些吃大锅饭、撒胡椒面”的感觉。同一把尺子,同样可以量出不同的尺寸。受损程度不同、承受能力不同的受灾户享受同样的重建补助,这种“貌似”的公平,与莱布尼茨差异性原则相抵牾。

  ……

  但是——我又说到了但是——也许有人要问:既然裂痕丛生、迷障重重,为何视大道坦途于不见,非要走一条荆棘密布、险象丛生的新路?

  简略一点的回答,为了“光漏进来”。我也愿意借照亮2017年起始之处的那一句话做出回答:没有过去不可逾越,没有未来不可抵达。

(编辑:王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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