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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隐秘窑口

时间:2018年04月04日 来源:《中国艺术报》 作者:郑骁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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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隐秘窑口
——江子长篇散文《青花帝国》读后

  《青花帝国》江子 著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17年11月出版
  《青花帝国》。如此命名一本书,作者必须占据相当的高度。高到他可以以全景、甚至是造物主的角度,来俯视东方瓷都的前世今生。某种意义上,在青花的国度,他至少应该将自己加冕为王。
  我有幸见证了这个帝国的奠基仪式。
  2013年的旧历年末,我陪同江子去了一趟景德镇。他说他准备写一本关于瓷器的书,此行便是为了寻访一位名叫童宾的古人遗迹。江子告诉我,童宾是明朝万历年间景德镇一个看窑火的把桩师傅,被后世制瓷人奉为风火仙师,在行业内有着某种类似于精神图腾的意义。他最著名的事迹,是为了烧造一口朝廷催促甚急却屡屡不成的龙缸,跳入了熊熊燃烧的窑中。
  江子说,童宾之死,将是他这部新作的开篇。
  在横穿鄱阳湖的汽车上,我们热烈地讨论着童宾以及那口神秘的龙缸。但不久之后,话题集中到了童宾殉身的那座窑。根据常识,我们都知道,烧窑时,所有的瓷窑,窑门都必须密实封闭,仅留一个两块砖大小的投柴孔,成人最多只能伸进头去。当然,窑身上通常还留有望火的孔洞,但最多也不过碗口大小。
  也就是说,依照常理,童宾根本找不到任何一处可以将身子投入的窑口。
  于是,寻找这个传说中的窑口,成了我们探访景德镇的一大目的。参观每一座古窑,我们都会向导游或者老窑工提出这个质疑。当然我们没有任何收获。几乎所有受询者都对这个问题茫然失语,但也不会对他们崇拜童宾产生丝毫影响。
  这令我对江子的新计划不无担忧。他面临的是一个真伪莫辨的陌生江湖,掺杂着大量看似顺理成章却经不起推敲的细节——这次雄心勃勃的写作,会不会遭遇古人用碎瓷片埋下的陷阱?他踌躇满志的远征,会不会被青花引向一座空无一人的废都?
  在人心深处攻城略地
  《工匠》《画师》《督陶官》《皇帝》《诗人》……很快,我很荣幸地在读者之前读到了江子一篇又一篇关于景德镇的主题文章。我终于放下了心。他采取了最适合也是最聪明的策略。
  “与以往的青花主题书写不一样的是,我这本小书,写的是人。人是精神的载体。景德镇这座伟大的东方艺术之城的精神,当然要由人而不是器物来指认。我努力呈现跟景德镇有关的人们的艺术精神,他们的性情、人格,他们的爱与恨、力与美,他们的癫狂与劳作,他们的牺牲与贡献。我想,他们立起来了,景德镇的千年文化品格也就得到集中展示。”这是江子自己在某次访谈中的坦白。
  江子选择了在人心深处攻城略地——当一支笔直指心灵,那么被描述者的着装发型,便变成次要的了。当然,对景德镇以及整个中国制瓷业,他也进行了严谨的整理与考证,这些专业性相对较强的叙述,因为有了一个个站立的人作为参照物,也不再枯槁乏味,而变得气韵深长。
  穷尽三年心血,江子终于打造出了这个以青花为徽记的帝国。
  在我印象中,江子的文字,原本是激烈而铿锵的,但在阅读这部釉色光洁的散文集时,我却感受到了一种在他作品中少见的温和。
  “我采用了一种低温的、舒缓的表达,为的是能配上瓷的高贵与典雅。我在书中用很轻的文字书写,怕吓着了瓷。”在书中,江子反复表达着自己对这座千年瓷都的尊敬。而他面对瓷和瓷人时的姿态,更是前所未有的谦卑。
  我甚至可以感觉到,他对自己笔下那些有关瓷的文字,心怀某种程度的敬畏。这些凝神屏息的文字,令我联想起了那口童宾为之殉身的龙缸。
  我相信,那个可以容纳一人通过的窑口其实一直都在。应该有通道直达火焰:因为要成就一件真正的神器,必须得有创造者最虔诚的献祭。他甚至应该从内心深处崇拜自己的作品。很多时候,是我们的懒惰与傲慢,遮蔽了自己的眼睛。
  而将自己的身躯放低到地面的江子,无疑找到了这个隐秘的窑口。这位一手缔造了青花帝国的人,从来未曾以帝国的主人自居,而是很真诚地将自己摆在了侍臣乃至奴仆的位置。事实上,这三年来,他反复体验着童宾的痛苦与希冀,来回穿越那个传说中的窑口,一次次将自己投入窑火当中。
  窑温退尽光华满目。他终于烧成了自己的龙缸。
  而这口文字版的龙缸,又使我看到了另一个更大更隐秘的窑口。
  一个写作者穷其一生往往都是书写他的故乡
  “跟着青花回家。”
  这是江子自序的标题。
  《青花帝国》之前,江子的上一部作品是《田园将芜》,是以他故乡,一个叫下陇洲的村庄为描述对象的乡村散文读本;再上一部是《苍山如海》,讲述的是革命斗争年代,井冈山的往事。
  这三部书,类型差距甚大。不过,在这看似驳杂的写作中,我发现了一个共同点,每本书背后隐约都有一条江的影子。
  ——下陇洲就在赣江边上,井冈山则是赣江流域最著名的大山之一。
  景德镇却在赣东北,似乎与赣江八竿子打不着。
  所以我说,我从这三本书中找到了一个被隐藏起来的窑口。
  赣江由南向北流淌,最终流入鄱阳湖;流经景德镇的最大河流是昌江,昌江最后也是流入鄱阳湖。
  而鄱阳湖直通长江。
  《田园将芜》,以一个赣南乡村切入,观照整个中国南方民间文化危机;《苍山如海》,以井冈山为起点,缅怀与反思一场伟大的革命。而关于《青花帝国》,江子曾如此自述:“我以为,景德镇可以作为我观察世界与历史的起点,从这里,当然也可以看到世界的尽头。”
  他还说:“一个写作者穷其一生往往都是书写他的故乡。我之所以书写景德镇主题,我以为也是故乡情结使然。景德镇应该是所有江西人的文化故乡之一。景德镇瓷器上的青花花纹,我想那不仅仅是我们整个民族身体上的文身,也应该是我们所有江西人精神上的刺青。”
  毋庸讳言,在中国的文化视野中,赣江、昌江与长江之间,存在着某种区域性与全局性的等级差异。那么,这几本书的写作,能不能理解成江子在用不同方式疏通着乡野水系与大江大河的界限?或者说,他是不是在尝试各种角度的乡土文化突围,最终探寻自己的生长之地在中国、乃至整个世界上的意义?
  “作家是一个没有刑期的苦役犯。”正如江子自己的感慨,青花已成,他应该已经再次出发。我不禁开始猜测他的下一本书。
  我相信,他描写的对象,仍然还将是他的故乡。但我不知道,在乡村、革命与瓷器之后,他将会采取什么样的叙述方式——这位赣江边上的把桩师傅,又将目光锁定了哪座不为人知的窑口?
  我极其期待。
(编辑:周春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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