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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忆启功先生: 我们怎么做一个人师,而非学师

时间:2017年12月18日 来源:《中国艺术报》 作者:乔燕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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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动现场启功先生家人章景怀不仅带来几幅启功先生与各种玩具的合影,还抱来了照片中启功喜爱的一个大青蛙毛绒玩具,并讲述了启功先生令人难忘的生活细节,图片为其中一张。
  初冬的夜晚,北师大校园中,启功先生题写于影壁上的校训“学为人师,行为世范”在寒风砥砺中尤显清正典雅,而不远处的敬文讲堂中,传来温暖朴素的诵吟章句:“还记得初见时你的样子/课桌有些高,你还那么年轻/……没有你对我的示范/不会有我端正的人生……”一场追忆启功这位世纪巨匠的活动正在进行。时值启功先生诞辰105周年,北京文化发展研究院、百年艺尊(北京)文化发展有限公司、北京启功艺术研究会主办的这场“百年巨匠 2017艺术季”特别活动——“致敬巨匠:启功和他的时代”主题活动中,全国政协教科文卫体委员会副主任胡振民献上自己的书法作品,中国书协主席苏士澍现场挥毫泼墨,启功先生家人章景怀抱来了先生生前喜爱的毛绒玩具,莘莘学子引吭高歌,雷振芳、柴剑虹、管峻、沈湘平、彭林、杨京岛、寒冰等启功先生的好友和多位弟子、多位知名学者等促膝而谈,重温先生往事,追慕先生精神……
  “文学史不像做鱼,可以分头、中、尾段。”
  柴剑虹是56年前走进北师大中文系的,他说他很幸运在55年前第一次听启功先生讲古代诗词,并承先生之志成为一名教师。现为北京启功艺术研究会顾问的柴剑虹回忆说,“启功先生曾跟我这样说,‘我写诗、写字、作画,包括鉴定文物都是业余之事,我的本职工作是做一个教书匠,教师就是教书匠’。可是启先生不是一般的教书匠,是巨匠。因为他把传承中国文化的重任担在自己肩上,而且做得非常出色。文化传承靠什么?我认为核心就是人。”
  那时北师大中文系有分工,启功先生被分配给包括柴剑虹在内的九个研究生讲唐宋文学,给了他七次课。“给我们讲了七次唐宋文学后启功先生说,‘不行,我不赞成这样的方法。中国文学史不能这样分段,你学唐宋,他学先秦,他学两汉,文学史不像做鱼,可以分头、中、尾段’。可是系里就是这么规定的,启功先生说‘不用着急,我到宿舍给你们讲’。北师大的宿舍是八个人一个宿舍,上下铺,我们第一届研究生是九个,加上先生,十个人挤在一个小宿舍里。他又给我们讲了八次课,讲‘猪跑学’(注:启先生反对古代文学授课‘铁路警察,各管一段’,而是打破时段分割,自由授课,并自谦自己的授课是‘没吃过猪肉,还能没见过猪跑’的‘猪跑学’),古典诗词怎么做,八股文怎么看,历史文献怎么整理等等。”柴剑虹回忆。
  当时,每讲完一次课,启先生给其中一位同学写一幅字。所以讲了七次以后,只有七幅字,有两个同学没有得到很着急,身为班长的柴剑虹安慰大家不用着急,到启先生家里去,因为当时很多的课并不是在课堂上上,而是到启功先生家里。“我有幸几乎每星期都到启先生家里,不是正式讲课,我们看着启先生给别人上课、接待客人、写字,听他给我们讲各种学问,还有如何做人,获得的比在课堂上更多。现在我们有的导师学生找不着,或者导师很忙,平时没有时间上课,到星期天、节假日抽个时间给学生补上,文科还好一点,理工科常常还给老师打工或做其他事。我的孩子学理工,他上研究生时,三年导师没有给他讲过一节课。所以我经常说,如果现在年轻学子哪些知识欠缺,哪些方面做得不够,不要责备他们,应该责备我们自己。为什么老先生教给我们的,我们不能再教给自己的学生,这是一个很大的问题。”柴剑虹说。
  “奶奶,等我把眼镜摘下来您再打!”
  “大家都知道启先生喜欢玩具,尤其是毛绒玩具,在我们家有一大柜子,都是启先生出差买回来的。”10岁开始就与启功一直生活在一起的北京启功艺术研究会顾问、启功先生家人章景怀一手捧绿色大青蛙玩具,一手拿启功先生笑捧玩具的照片深情回忆。“很多人说启先生有佛像,我说启先生还有佛心。启先生对生活没有高要求,衣食住行都是越简单越好,随遇而安。看他出席重要活动西装革履,但在家里却总穿中式随意便装。常常问他今天想吃点什么可口的?他都是一个字,‘面’。但启先生创造了一个记录,就是对金钱毫不在乎。启先生随手送给人的东西太多了,包括很多行市很高的字画。启先生对母亲特别孝顺。记得启先生都已经成年工作了,有一天不知为什么惹母亲生气了,母亲要打他,启先生跪下了,满族人管母亲叫奶奶,启先生说:‘奶奶,等我把眼镜摘下来您再打!’。启先生对老师陈校长如父亲一样,对学生更不用说了。学生有什么困难他一定想办法帮助。比如每次出差他一定到书店,这是张三正好需要的,那是李四要用的,都买回来送给学生,甚至所有的学生毕业他都帮忙找工作。启先生快90岁时,有一个学生毕业找不着工作,大半夜找来,启先生身体那时已经自顾不暇了,还想各种办法帮着找到一份比较满意的工作。”
  “一拳之石取其坚,一勺之水取其净。”借启功先生的斋名及自号“坚净”,清华大学人文学院历史系教授彭林深叹,对于启功先生,大家都喜欢的、常见常说的书法只是冰山一角,冰山下是厚重的文化支撑。以尚礼为例,彭林回忆,此前安徽人民出版社要出一套学者的著作,其中有启先生老师陈垣先生的,让启先生题写书名,按照规矩应该题《陈垣全集》,但是在中国文化中直呼其名很不礼貌,启先生说这事我永远不能做,所以他题写“陈援庵先生全集 受业启功敬题”。相比现在多少人对老师、父母、长辈直呼其名习以为常,彭林直诉心语:“我想我们每个人都应该把先生题写和示范的‘学为人师,行为世范’这八个字咀嚼吸收,做老师的应该反思我们怎样做人师,而不是学师,我想这是这位百年巨匠留给我们最重要的东西,而不是全国人民都学他的毛笔字。”
  “我用钢笔写字比毛笔写字省力得多。”
  许多人都知道关于启功先生“四个口袋”的故事,但启先生学问又何止四个口袋。与启功有13年师生缘的北师大中文系教授李山深叹恩师代表他所生活时代的几个剖面,让后辈受益无穷。“在启先生的时代,苏联专家提出单音节的词不是词而是动物语言,这让许多学者为拯救单音节的中国语言很焦虑,启先生开玩笑说,‘你们放心,我们不会因为说单音节词就被送到动物园去。’通过研究汉语的四声的高低音发现平仄,他找回了中国语言最本质的特征。什么叫语法?如果按照西方的理论,全世界语言都讲逻辑,我们却用四声高低平仄创造我们的格律,于是我们的诗歌就在高高低低中展开了它的审美。所以启功先生用语言研究通向文学,这就是能把‘牛皮看透’的独到之处。”李山回忆,启先生有一次坐火车,听到火车声音“嗵嗵—嗵嗵”循环往复,哎?这不正有点像诗歌的平平-仄仄吗?回家后马上向搞音乐的邻居乔东君求教,邻居说火车声响没有平仄,是我们容易找出它的规则来。由此启功先生进一步发现平平仄仄有其规律,于是其“竹竿理论”就出来了。正如同样幽默诙谐的“驴有四声”,启功先生从边缘着眼,深化了对格律的认识,更深切地感受到汉语自身的特点和魅力。
  “我们大概统计了一下,社会上启老的书法作品大概有两到三万张,但是假的30万张不止,可即便这样也没有影响启老的社会影响和作品的价格。这是因为启老写的字老百姓确实喜欢,不管谁学他的字也只是形似,达不到神似,原因是对启老说的黄金分割率理解得不够深刻。”说到书法,苏士澍深觉离不开启功先生贡献最大的“黄金分割律”。“学书法,晋人尚韵,唐人尚法,宋人尚意,元、明尚态,今天我们的书法应该崇尚什么?启先生给我们提出了要崇尚美,希望我们用五比八这种格式,在笔法、结构、章法中着重结构,去写好今天的汉字。”
  “用笔何如结字难,纵横聚散最相关,一从证得黄金律,顿觉全牛骨隙宽”——这便是启功先生著名的“结字黄金律”。“‘黄金律’来自古希腊毕达哥拉斯,‘全牛骨隙宽’出自《庄子·养生主》中的庖丁解牛,庄子和毕达哥拉斯相距十万八千里,但是在启先生短短几个字当中相遇了,这就是启先生的中西圆融。”北京文化发展研究院执行院长沈湘平用“圆融无碍”概括启功先生对古与今、中与西、人生与生命内在本质的洞见与勘悟。“启功先生在世的100年对于中国来说很特殊,中国的发展经历了前现代、现代到后现代的跨越,同时也是一个中西文化大碰撞的时代。在这个过程中,整个国家乃至中国的文化始终在古今中西中寻找自己的方向,也是在这一百年中,古今中西之争高潮迭起,不绝如缕。但非常奇怪的是,在这些古今中西论争当中,没有启先生的声音。通常认为古今中西有其尊,有正确的,有错误的,甚至在有些人看来是非此即彼。而启先生认为这种差异的存在是合理的,关键是如何从一个更高的高度去统摄它。比如对古今问题,内在圆融了儒释道三家,外在圆融了文史哲和艺术的启先生厚古不薄今,对古代文化自信而不保守,对当今事物持开放态度。至今很多人还在争论简繁体字问题,这实际上是古今之争在汉字上的体现。启先生则认为简体和繁体作为语言的工具各有所长而非对立,只不过适合于不同场合。于是为别人题写书名或匾额时他都用简体字,但用装饰、书法时用繁体字。正如启功先生以毛笔为工具,却也不拒绝用钢笔创作,并曾诙谐书有‘我用钢笔写字比毛笔写字省力得多’钢笔书法作品。他通达如他特别欣赏的杜甫那句‘不薄今人爱古人’。所以无论是做人、做学问,我们都应学习启先生这种圆融无碍的大智慧。”

 

  

(编辑:邱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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