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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生伤,武生戏殇——从青年女武生季灵萃受伤说起

时间:2017年06月23日 来源:《中国艺术报》 作者:田丽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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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灵萃(左一)在林为林指导下练功

  八○后武生演员沙国梁、沙国栋在《雁荡山》里连翻三十多个跟斗,给观众留下深刻印象,这与他们平日勤于练功是分不开的

  初夏的杭州,浙江省2017“新松计划”全省青年戏曲演员大赛点燃了戏迷圈,而婺剧青年女武生季灵萃只能躺在病床上看完了朋友从赛场发回的小视频。就在不久前,她在折子戏《狮子楼》中做“过包空中劈叉”动作时落地受伤,右腿半月板的韧带断了。

  坤生乾旦自古有之,“台上儒雅俊书生、台下娇美俏佳人”更是屡见不鲜。可初见舞台上的季灵萃,人们依然很难相信,那个豪迈利落的“帅小伙”,竟是个不折不扣的姑娘——朝天蹬干净利落,鹞子翻身迅猛稳当,徒手打、短打、长打样样拿得出手,刀枪花、夺刀、棍棒枪种种叫人眼花缭乱……武生难学难成,女武生更是极为少见。可她一个女孩粉墨亮相,竟如此文武双全、阳刚正气。有戏迷评价道,季灵萃的《杀四门》,“先是前排观众鼓掌,然后像波浪一样,一波波蔓延到中间,再到后面,然后从后面回溯至前面,全场掌声如雷。”

  梨园子弟台上老。武戏演员,却是其中最不会老、不能老、更不敢老的一群。89岁照样扎靠登台的京剧“武生泰斗”王金璐,80岁各地奔波表演的“百年猴戏”传承人何玉九,70余岁不废演出的秦腔武生康少易……人们惊赞这些武生演员们高寿下的硬朗身体和旺盛精力,却很少想到,这是他们一生中不停开发自身生命力形成的惯性。作为戏曲艺术高难度的展示,武戏堪称对人类肢体的一种极限挑战。可相比同样挑战生命极限的体育运动,戏曲人所沿袭的传统训练方法,在肢体配套保护、保养、保健医疗的手段和常识上,要滞后不少。这很大程度上让武戏演员们只能叹息“受伤的总是我”:哪位演员浑身上下断过百余根骨头,哪位演员同一个部位反复伤过多少回,这样的文字总是作为引人惊叹的宣传见诸媒体,可在武生圈里,这类消息实在是再日常不过的“旧闻”。如今的各大赛事主办方和院团为防止意外发生,预先为武戏演员们上好人身意外伤害险,这却远远不足以让人心安。

  既然辛苦又危险,为什么非得当武生?季灵萃一挑眉:“帅啊!”最初想着“好玩”迈进了金华市武义县兰香艺校的季灵萃,就那么嘻嘻哈哈却坚定地从花旦转行当了一名英勇的武生。然而,武生难,女孩子学武生更难。身量、体力、耐力、爆发力不如男孩子,肩窄盆骨宽、还有胸部的“麻烦”……这些生理上的差距让多少小姑娘望而生畏!有人曾说戏曲舞台上再难觅一个裴艳玲,季灵萃却立下了雄心:“男孩子会的功夫,你必须会;男孩子不会的,你也得会。”不同于通常的早功晚功,季灵萃每天要固定练五功:早上六点起床,六点半到八点是第一功;之后四功是上午九点到十一点、十二点到一点半,下午两点到五点、六点到九点。热身后先练飞脚、旋子、扫趟、台步、耍花腔、翻身、唱腔,最后练戏,牙关一咬就是十几年。除了常规的练功内容,她还绞尽脑汁地琢磨如何提高各方面体能。“把课桌翻过来放在地上,桌子腿朝天,然后看准桌脚跳上去跳下来、跳上去跳下来,这样练弹跳力。”要稳稳跳上比一块橡皮大不了多少的桌脚,当年的季灵萃不知多少次摔倒磕伤,胫骨的位置星罗棋布着细碎的伤痕。

  这份倔强孤贞、执着刻苦造就了今天的季灵萃。她曾上京求师,囊中羞涩只能租住地下室,她曾考入上戏,以强烈的向学之心,使得主教老师特地为她编排了武戏《蜈蚣岭》;她也曾每天默默早起在剧团练功房练功,抢走了前来做交流指导的大武生林为林“第一早”的殊荣,就此结下了师徒间第一缕缘分……翻看季灵萃的履历,入目的是满满当当的奖项,直如一棵青松,立身刺头深草,却一点点挺立出蓬蒿之上。

  然而这棵探出蓬蒿的小松却难过地发现,今天的戏曲,实在已不复曾经盛景;武戏演员的境地,又更艰难得格外叫人叹息。舞台上能见到的以武戏演员为主角的剧目,相比数量庞大的文戏,实在少得可怜。更多时候,武行只是作为调剂点缀,以龙套身份出现。在相当漫长的时间里,季灵萃和她的武戏伙伴们夏练三伏、冬练三九,还要小心不让自己受伤影响演艺生涯,可真站在舞台上,却往往只能在聚焦光圈以外,连在演员表里都只能几人甚是十几人分享一个面目模糊的“本团演员”署名。

  事实上,机会难求才是更真实的境况。出彩的武戏剧目本就不多,一旦要演,又需要默契的对手搭档和营造声势的配角,不管是大场面热闹火爆的,还是小场景拳脚精妙的,一部引人入胜的全本武戏最少也要8位武行演员参与,阵容要求高的,如去年轰动圈内的武戏《雁荡山》,更是需要汇集上昆、浙昆两个大团的武生,这无形中提高了剧团演出相关剧目的门槛和成本,让“势单力孤”的武戏演员们只能望洋兴叹。偏偏戏曲走低的热度,又让武戏演员们即使算上跑龙套,上台机会也依然屈指可数。这样的现实下,如今的他们远远比不上老一辈艺人们有丰富的舞台经验积累——而这也大大影响了演员们技术的稳定性,增加了演出受伤的风险。常年得不到重要角色、远离舞台中心,就难以打出名声、获得关注;没有关注和支持,就更难得到靠近舞台中心的机会。与这个恶性循环相对应的,是武戏演员们微薄的收入和尴尬的地位。这与他们日复一日付出的汗水甚至鲜血完全不成正比。

  可是,今天的观众真的再难被武戏吸引吗?仅说去年一部《雁荡山》,多地几次演出,场场爆满、次次掌声喝彩震天,答案就已不言而喻。

  近年来,武戏演员受伤的新闻仍不绝于耳:贵阳京剧院的武丑演员范玉,在《三盗九龙杯》中做高难度动作“云里提”,从3米多高的台子上跳下时,踝骨骨折。浙江绍剧团得过戏剧“白玉兰奖”的武生杨钦锋,这回参加“新松计划”初赛,断了大筋(跟腱)。对于季灵萃而言,她要在床上躺足半个月,三个月后才能基本恢复普通人的日常行动强度,而要彻底康复,少说要有一年再不许做高难度的技巧动作。为此,她错过了2017“新松计划”,也打乱了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的职业规划。

  表演既然那么危险,动作就不能降低难度?一米七的高台跳下,就改成一米;空中连续的动作技巧,就等落地分解成几步慢慢完成。“当然可以降低难度,可是那还有意思吗?”季灵萃忍不住笑,“场面要好看,动作肯定是危险的。”戏演到什么程度,是一代代前辈艺人探索固定下来的经验,是取自观众视觉效果和演员生理承受能力的最大公约数,是经过无数次检验和验证的最优选项。更何况,在武生们看来,不求做到最好,那还叫什么武生呢!“我一般都自己有数的,会自己把握分寸。我知道注意保护自己。”

  从选择入行直到今天,季灵萃在家人们看来都是疯狂而不可理解的。家境殷实、相貌姣好,她却一个猛子扎进了血汗铺地的武生路。那份来自内心的力量和使命感,让她无法放弃。“我不求什么,不需要什么,就是真的喜欢啊。”她认真地说着。

  可是,如果有更多专门针对武戏演出的扶持政策,如果有更完善的武戏演员杰出奖励和伤病保障机制,如果有更多媒体去走进和关注武戏演员群体,甚至如果,有更多的观众走进剧场,去认真看一场武戏、认真喝一次彩鼓一次掌,武戏演员的命运能得到哪怕些许改变。每一位武戏演员,都值得更多一些的保护、尊重和关注。

(编辑:阮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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