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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恩师王富仁先生

时间:2017年05月26日 来源:《中国艺术报》 作者:廖四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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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富仁先生是我最后一位“真正意义”上的老师。

  我最初是在1985年冬阅读曾小逸主编的《走向世界文学——中国现代作家与外国文学》(湖南人民出版社于1985年7月出版)一书时“结识”先生的,先生的论文排在该书之首,加上观点鲜明,见解独到,给我的印象特别深刻,我也由此爱屋及乌般地“爱”上了先生——此后,不论是先生的论文还是先生的专著,我只要一碰到就阅读。

  1989年秋,我们那个班全班从桂子山“移师”北京,在鲁迅文学院修一门学位课——“文学批评”。我们这门课与通常的课很不一样:每次课都是专题讲座,都是由大腕学者或作家主讲,其中,有一次课便是由先生主讲的——记得先生所讲的是一个关于“美”的话题。

  在先生讲课的那天,我不顾寒冷地比往常更早地起床、更早地吃早餐、更早地进教室。进教室后,我一边阅读伍蠡甫的《欧洲文论简史——古希腊罗马至十九世纪末》一边等着上先生的课。就在我没完没了、静静地遐思迩想的时候,教室里忽然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先生在何镇邦老师的陪同下走了进来。

  先生那天在讲课时情绪高昂、神采飞扬——笑容满面、声如洪钟,在讲到兴致高处时,本来就“上指”的头发似乎更加“上指”了。

  在此前,无论是像王愿坚、汪曾祺那样的作家,还是像袁可嘉、朱寨、何西来那样的学者,他们在讲课时尽管都是旁征博引、纵论滔滔,但又总或多或少地看看讲稿或讲课大纲。然而,先生在讲课时却不仅旁征博引、纵论滔滔,而且自始至终没看过任何东西,但又讲得非常严密,甚至可以说是讲得“滴水不漏”!

  在听完先生的讲课之后,我随即改变了我先前攻读西方文论专业博士学位的打算,决定投奔先生门下攻读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的博士学位。但是,当时先生还没有开始招收博士,我便只好先工作,以待时日。后来,先生开始招收博士了,可我又因孩子太小,一时不能“脱身”,便直至1998年才实现投奔先生门下的理想!

   

  进先生门下之后,先生给我上的第一节课实际上是我们几届同门在出游西山时的“闲聊”。

  在游玩的过程中(也包括在去游玩的途中),我“缠着”先生不停地问这问那,问得没完没了,以至于在参观梁启超墓时本应该安静下来的,可我仍然没有安静下来。先生对我的所有问题都不厌其烦地解答,深入浅出,透彻以至于“穷尽”!那次在西山,虽说是名为“游玩”,但对先生来说,其劳动强度绝不比上一次课的劳动强度要小。而对于我而言,那次游玩绝对可以说是一次正式上课——那次课的课程名完全可以称之为“文化思想纵论或纵谈”!

  除了那次在西山游玩的“闲聊”外,在先生门下三年的时间里,我曾好多次到先生家里听先生“闲聊”——先生常常是一边抽烟一边“闲聊”;“闲聊”到兴致高时,先生往往会好像是很用劲似地抽一口烟,然后徐徐地吐出袅袅青烟。

  后来听先生“闲聊”的次数多了,对先生的“闲聊”习惯了,特别是先生在“闲聊”中建议我要认真地读两部书——冯友兰的《中国哲学史》和罗素的《西方哲学史》之时,我忽地意识到:咱们北京师范大学实际上也是一所牛津或康桥,我的老师也是一个罗素!

  当然,在先生门下的三年里,我并不只是听先生“闲聊”——也正儿八经地听过先生所讲的课,而且听得很认真、很积极。记得有一次,我和李怡兄一起听先生所讲的课,那次课间休息时,我要擦黑板,但先生不让我擦——他要自己擦!

  高远东先生说:“王富仁老师的人格中/最不可追的是平等精神/学界论资排辈陋习甚多/常见硕学大儒因座次不当生闷气闲气/富仁老师毫无权力心势利念/长幼尊卑男女/完全一视同仁/弘扬平等,真正从儒家等级权力秩序中脱离出来/知易行难啊/富仁老师是真正做到此点的真人至人/这一道德成就更不可追。”现在想来,先生要自己擦黑板虽然是一件很小的事,但也体现出了他人格中的“平等精神”。

   

  也许是先生意识到我太冥顽不灵,且很固执任性、嫉恶如仇,不适合干“社会性”很强的工作,我进先生门下之后,先生曾几次对我说,你这辈子就好好做学问吧!从先生门下毕业之际去找工作时,我几经选择,最后到C大学工作。临行前,先生说:C大学也不太适合做学问——我们系里的Y老师就是在那里呆了一段时间后通过读博士回来的……先生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我没太在意——因为在我看来,所谓做学问不就是看看书,然后把从书上“看”来的东西“拢”一“拢”“拼”一“拼”“组装”成自己的东西吗?当时,我不仅是这么想的,而且实实在在地干了起来——大肆地搜罗与我的学业方向有关的书籍,准备一安顿下来便开始“两耳不闻天下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做一点学问以安身立命。然而,很快,事实就证明我的想法错了。

  也许是先生发现我没有好好地做学问的缘故吧!先生在那段时间里不时地把他的新作寄给我以“鼓励”我做学问,每到春节来临之际,则又给我寄明信片,明信片上除了祝福语之外,便是“鼓励”我做学问的“鼓励语”。在对我进行“鼓励”之后,见我仍然“无动于衷”——连博士学位论文也没有修改好后出版,先生便对我进行“鞭策”——直截了当地批评我没有做学问,甚至在一次同门聚会上当着众多同门面带不悦地说:“我一辈子能带多少个博士?你那论文占了一个题目,别人不太好做,而你又不好好做,那怎么行呢?!”不过,在聚会结束之后分手时,先生又私下里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你现在还这么年轻,又是在大学里工作,以后换工作的可能性也不大,如果不好好地做点学问,那么做点什么呢?!再说,你也不是做不了学问的人!”先生似乎意识到我仍然没有把他的话听进心里去,便在第二天托一位小师妹送给我他新出的一本书以示进一步的“鞭策”。

   

  先生患病之后第一次回北京治疗之事,我一点儿也不知情。先生第二次回北京住院治疗之事,我则是在无意间得知的。一得知先生再次回北京住院治疗后,我便决定与我爱人一起去看望先生,并发微信给于慈江兄征求他的意见。于慈江兄建议道:“进入化疗,以后就可能吃不下什么东西了,给老师带两本有趣的书看也行”,“买点儿水状的,可以随时喝的东西也行”。

  第二天,我特地到西单金象大药房给先生买了几盒灵芝西洋口服液,随后,又去一家书店给先生买书。我在买书时颇为踌躇,最后“差强人意”地给先生买了一本许渊冲翻译的《高老头》、一本《罗亭·前夜》。当我从西单回到家后,手机微信提示铃声响了——师弟肇磊兄在同门微信圈里发微信道:“考虑到我爸目前的身体状况,为了能够让他充分得到休息和治疗,请近期有意到医院看他的各位同门暂时不要前来探望,在此对大家的心意表示感谢,如想了解他的情况可以随时跟我联系!希望大家能够理解,谢谢!”

  随后,我与爱人商量,由我一人前往看望先生——在远处静静地看看后就离开。在得到肇磊兄的同意后,我在第二天前往301医院看望先生。

  一走进医院大楼,我便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脚步轻轻的,好像是怕惊动先生似的,同时在心里默念道:“老师,我来看您来了!”眼泪也随之一涌而出。

  到先生病房的门口后,我停下来静静地“瞭望”先生。师弟肇磊兄发现我后,把我迎进病房——我俩谁也没说话。先生戴着氧气袋,闭着眼,脸色灰黄,好像是一个人在极度的劳累之后,疲倦地睡着。我再次在心里默念道:“老师,您太累了,好好地休息一下吧!”我刚默念完毕,先生就睁开了眼,然后很吃力地露出一个笑容,声音极为微弱地说:“你来了……”

  “老师!您别说话!”我赶紧道,“您静静地躺着……”

  但先生继续声音极为微弱地说:“还好吧?……”

  “很好!”没等先生把话说完,我打断先生的话道,“您先好好休息,等您痊愈了我再向您细细地汇报!”说完,我用力地握了握师弟肇磊兄的手,强忍着眼泪快步走出了先生的病房。进电梯后,我放肆地嚎叫了一声,眼泪随之潮涌而出。

  第二天,我总不时地想起先生,便把刚刚收到的张志忠先生为我的新作《同学少年》所写的序发给师弟肇磊兄,明言请他告知先生,并转达我的想念;后来,在收到赵京华、沈立岩等先生为我的同一部拙作所写的序之后,我也同样发给师弟肇磊兄,同样明言请他告知先生并转达我的想念——在送别先生的前一天同门相聚时,师弟肇磊兄亲口对我说:“我爸很想念你!也叨念过你!他说他是想看你自己写的书,可你却只发来了那些序!”

  至此,我忽地明白先生始终没有“放弃”我!始终都在关注着我的学业——哪怕是他自己在大病之中!

   

  在得到先生大去的噩耗时,我刚踏进家门。一开始,我感到非常吃惊——以至于过了好一会儿也没有将背在肩上的背包放下;也非常地不相信——我去看望先生后才过了短短的几周,先生怎么会这么快就走呢?!我随即给师兄钱振纲、师弟孟庆澍打电话,但均没打通。随后,我从李林荣兄那里得到了确证!

  在确知先生大去之后,我泪如泉涌,同时,下意识地起身,打算前往301医院,我爱人还特地提醒我给先生守灵,但还没来得及出门就收到了师兄钱振纲发来的微信:“我刚去帮忙了。现在回家路上。”

  紧接着,又有其他人告诉我先生已经不在301医院了。

  当晚,我一夜未眠。第二天,天还没有亮,我就发微信或短信给我一些尊敬的师友报丧,同时,也收到了师友们对先生的大去表示哀悼的微信或短信——最先收到的是陈建文兄所发的微信,建文兄写道:“老廖兄:我也听说了,王老师身体不好一段时间了。王老师是我们敬重的老师,他走了,我们表示哀悼!建文。”

  随后,我又收到了其他师友发来的短信或微信——解志熙先生写道:“我刚从孟庆澍处得到消息,很难过,走得早了。我6日、7日都有课,不能去吊唁了。已托庆澍转上挽联。

  王富仁先生千古

  学术先进,深造自得,为新文学传法护镜,

  思想老道,进退自如,治新国学开源通流。

  解志熙敬挽。”

  孔庆东先生先后发来了两条微信。第一条写道:“每次开会,都是我陪着王老师抽烟喝酒,他把我称作‘烟友酒友’。其实我不能喝酒,抽烟也是外行。”

  第二条写道:“我1987年跟随钱理群老师读研究生,正式进入现代文学研究圈。从那时起,就认识了可敬又可亲的王富仁老师,多次同游同席,也曾酒酣耳热后激烈讨论。王老师不把我这个山东老乡当晚辈看,而是叫我‘酒友’‘烟友’,每次相逢,老远就喊‘庆东,过来!’。我虽然喝酒吸烟的段位都很低,但每次遇到王富仁老师,都陪他连喝带抽。我因为在现代文学研究会做了多年的跑腿工作,从北京师范大学到汕头大学,多次亲炙王老师的殷切教诲。许多年前,有位与王老师同名的学者去世,我万分悲痛,次日才知道搞错了。此番真的噩耗传来,往事历历涌上心头。愿王富仁老师在天堂喝好抽好,写好讲好,那里有鲁迅先生陪伴着您呢。”

  虽然先生的大去令我悲痛不已,但是,如此众多的师友不约而同地对先生表示敬重则使我感到无比的欣慰,我也油然想起了郁达夫在《怀鲁迅》一文中的经典名句:“没有伟大的人物出现的民族,是世界上最可怜的生物之群;有了伟大的人物,而不知拥护、爱戴、崇仰的国家,同样是没有希望的奴隶之邦。因鲁迅的一死,使人们自觉出了民族的尚可以有为,也因鲁迅之一死,使人家看出了中国还是奴隶性很浓厚的半绝望的国家。”

  送别先生时,我见到了处在极度悲痛中的师娘!

  在见到师娘时,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悲痛了——我跪在师娘面前失声痛哭了起来,并向师娘喃喃哭诉我的悔恨:“我要是早知道老师会这么快就走,我那天去医院看望他时怎么都会和他多说几句话的!……”

  我那天本是想让先生静养、本是以为先生会康复的——至少不会很快就走的!可先生最终还是走了——就像徐志摩当年再别康桥一样:走得轻轻的!走得悄悄的!走得没让我——不!是我们!——稍稍知晓,也没让我们有任何思想准备!

  其实,像我这样对先生的悔恨绝对不仅仅是只有我才有的——李怡兄也有。李怡兄说:“我最后一次见老师时是在他大去的前几天——当时,我去给老师送医保卡,见老师比较虚弱、气喘,就匆匆告别了!老师平时在谈到病时总是笑嘻嘻的,从未说过‘痛苦’之类的话,谁知他这么快就走了!”

  斯人已逝,风范永存!我的恩师王富仁先生千古!

(编辑:杨玳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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