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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汪琐记

时间:2017年05月17日 来源:《中国艺术报》 作者:高洪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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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

  汪曾祺是个极有趣的老人。

  许多文友与他相识、相熟,求过他的字、索过他的画、存过他的书,继而又有不少人写过他的评论、专访、印象记,汪曾祺于是成为“汪曾祺现象”。

  汪曾祺现象,不如说他已成为一种文坛风景线,那样平静从容地存在着,自然而然,毫无矫饰,随遇而安,乐天知命。

  一个可爱的好老头。

  江苏文艺出版社曾出版过五大本的《汪曾祺文集》,陆建华主编,分为小说、散文、文论和戏曲剧本卷。当时我专门到汪老家取到这套书,继而津津有味地连读数日——我承认这种阅读快感是久违的了。

  读完之后很想与汪老通电话,拿起话筒之后又犹疑,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在这样一位睿智的长者面前,曾经沧海难为水,三言两语不太好表达,我只记得阅读中一个细节,大笑的细节。

  当然是我大笑。

  读到《沈从文先生在西南联大》一文时,突然出现了这么一段文字:

  “沈先生读过的书,往往在书后写两行题记。有的是记一个日期,那天天气如何,也有时发一点感慨。有一本书的后面写道:‘某月某日,见一大胖女人从桥上过,心中十分难过。’这两句话我一直记得,可是一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大胖女人为什么使沈先生十分难过呢?”

  幽默、生动、传神,师生之情借这简约的文字传导出来,而沈从文先生的性格,也就不经意中呼之欲出了。

  我没法不笑,相信任何一位稍具幽默感和想象力的人都会忍不住发笑,汪曾祺一定也乐得不行,可他绷住劲,不动声色地说了一段绝妙好辞!

  沈先生的一生为人为文,影响了汪曾祺,他用“星斗其文,赤子其人”以概括,其实这句话也适用于汪老本人。读汪文,无论谈地方风俗、花卉草木、风味小吃,无论忆童年思故乡,直至考据《葵·薤》和描写自己“效力军台”研究土豆,处处流露出“赤子其人”的坦诚、恬淡,还有悟透人生的豁达与随意,故而读汪曾祺的文集,实在等于重新认识和了解一位风雨人生坎坷奋进的长者的心灵世界。加上汪老广博的学识,对古典文化深厚的修养,所以仅用“开卷有益”四字名之,显然不够分量。阅读汪曾祺,从他的小说、散文直至戏曲、文论,不啻是一次心灵的洗濯、精神的沐浴,是视野的一次拓宽,是悟性的启迪——感悟人生、感悟命运,感悟艺术与文化。对于浮躁喧嚣者而言,读汪曾祺书,端的是一次文学的治疗,他能让你入静,不知不觉、心甘情愿地入静。

  随便举几个例子:

  “南方人很少知道藠头即是薤的。北方城里人则连薤头也不认识。”我爱食薤头,我是从军去云南时养成的习惯,但我从不知道藠头就是薤。长知识不是?!

  沈从文先生爱用“耐烦”一词,对别人的称赞,常说“要算耐烦”。看见儿子与孙女做事,也说“要算耐烦”。“他的‘耐烦’,意思就是锲而不舍,不怕费劲。”汪曾祺总结道。“耐烦”是沈从文留给汪曾祺和我们的最重要的启示。

  《葡萄月令》一文,从一月写到十二月,可以当童话来读,纯净恬美。

  《安乐居》一文,是最地道的京味小说,对话功力之深,令人叹服。

  《范进中举》一戏,对传统文化的稔熟、对旧体诗词的运用,删繁就简的安排,妙趣横生。

  还有,还有……

  说不完的汪曾祺,既然说不完,就不再费劲去说了,《汪曾祺文集》把一个多才多艺的老作家一下子端出来,这五卷大书能让你明白自己几斤几两,盛名之下无虚士,而昔日江苏文友叶兆言曾云:中国最后一个文人是汪曾祺。信然,从多方面的修养而论,叶兆言一言中的。

  想起自己一次煞风景。

  那是多年前的一次云南笔会,汪老酒毕,有数位当地作者前来索字,让他写了一幅又一幅,是我不忍让汪老太过劳累,上前力阻。求字者最后悻然而退,汪老亦颇扫兴——我在这文集中屡次读到他对写字作画的兴致,才发觉自己的多事。

  毕竟如今文坛上敢于当众挥毫现场吟诗的文人,是凤毛麟角了。

  而且我还想披露一个故事,汪老落泪的故事。

  那是我们的笔会的尾声,在云南大理,那一夜不知为什么大家谈起了命运,谈起人生,以及留在云南这块红土地上的青春,一群人竟禁不住悲从中来。汪老陪着大伙落下大滴的泪,然后他哽咽道:“我们是一群多么好的人,一群多么美的人,而美是最容易消失的。”无尽悲凉,我记住了那一幕,也记牢了汪曾祺老人真诚的话。

  在汪曾祺“文论卷”前有一页手迹,这是他《拾石子儿》中的“代序”,他这样写道:“一九八○年十二月二十九日清晨 一九八七年六月七日校,泪不能禁。”“我的感情是真实的。一些写我的文章每每爱写我如何恬淡、潇洒、飘逸,我简直成了半仙!你们如果跟我接触得较多,便知道我不是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人。”

  “泪不能禁”,这场景我亲身经历,汪老含泪时的眸子亮晶晶的,让你窥见出他透明的心灵。

  似乎不止一次,汪曾祺在谈到自己写《大淖记事》的经过时,写到巧云把一碗尿碱汤灌进了十一子的喉咙之后,忽然写了一句:“不知道为什么,她自己也尝了一口。”“写这一句时,我流了眼泪”,汪曾祺这样承认道。

  写作能贴近人物到这种程度,是一种很神圣的境界。汪曾祺实在不好被任何文字框住,故而《读汪琐记》就此打住,印象深的是汪曾祺一句实实在在的指令:一个当代的中国作家应该是个通人。难度太大了。铆足劲,下一辈子的笨工夫,也不一定能“通”到哪去,没法子,叶兆言早有话撂在那儿,兆言兆言,有言在先,最后一个文人,绝了。

(编辑:单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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