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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的“抗日小学”老师们

时间:2016年08月29日 来源:《中国艺术报》 作者:苗得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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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小到大,我遇到过很多老师。老师们教的书,许多都记不得了;老师说的话,大都回想不起了。但在抗战时,我在上抗日小学的三年里经历的五六个老师至今难以忘记。

  开始有两个是地主家的子弟。这是新旧交替时代的特有现象。此时正值抗战,人们之间的阶级印迹也似乎不那么清晰,而他们留给我的印象,也和小说、电影中描写的不那么一样,这是我后来久久思考,不完全理解的。

  一位老师叫邱为时。他的年龄,比我们这些大一点的同学大不了几岁,身材苗条,标准的文弱书生。他爷爷在旧社会当过如同今天村长这样的角色,在一次抗击土匪刘黑七的护村战斗中,显示过英勇的气魄和果断有方的组织才能。那个老头的弟弟,我有点印象,颀长魁梧的形体,高傲,严厉,孩子们见了有些畏惧。那老头也是这形象吧?他们的儿辈们,似乎都在外面做买卖,对于这一层,我的印象较模糊。邱为时是他爷爷的孙子中的一个,不大关心别的,只知道专心教书。走路目不斜视,步子急促而从容,一溜直线,像经过训练似的。他总是按时到校,按时回家,上课很认真,不疼惜气力,下边吵闹,他也不烦躁不泄气,放慢速度不停顿地讲,渐渐成为受人尊敬的老师。有一次,他早上起晚了,我们去催促他。他揉着蒙蒙胧胧的眼睛,爬起来,很不好意思,穿上衣,急急随我们去学校。我们看见他,脸红红的,从家门一直红到校门。我心里想:老师真严格,为这点事,竟羞得像大闺女搽了胭脂似的!

  不久,他调到县文教科去了。

  接替他的工作的,是他本门的一位堂兄——邱为奎。邱为奎高高的个头,圆圆的脸庞,白白的,性格开朗,善言谈,爱说唱,但不傲气,不显示,像个有文化的俊俏媳妇。他家是有三百多亩地的大地主,父亲外号叫“三恭敬”,个头不高,留着稀拉拉八字小胡子,说话斯文,待人和蔼。他家地多,又开着酒店、油坊,在这一带实际地位似乎还在邱为时爷爷之上。邱为奎也是从小上学,不问家事,心地单纯。他上课生动活泼,像一位大同学在和大家谈心,讲着讲着,常从讲台走到同学中间。有时眼睛望向窗外,有时像在思考。同学们听课,不觉得是在被填鸭,而是不由自主地与他一起思索、想象,心驰神往。他讲地球形状像桔子,他讲祖国版图形状像桑叶,他讲云是厨房蒸馒头的热气,他讲电是冬天人们搓手取暖的那股热气……

  我们都把这位老师当一个大同学。

  1944年儿童节后,我们一群年龄大的同学发起组成了村剧团,这位原来就好玩的老师,很快也参加进来。他懂乐谱,我们排节目,遇到新曲,有了他,就不再被难住。他因长相的有利条件,在《抗属真光荣》一戏中扮演那个送郞参军的王大嫂,“王大哥参加了八路军呀,王大嫂,在家中,纺线织布苦用功,嗯呀哎咳哟咳哟,抗战的家属真光荣啊咦咳哟!……”戏中的打花棍调赞颂的就是这位大嫂。

  不久,这位“王大嫂”自己也参军了。他参军走后,我们在他家门口挂上红彤彤的抗日家属光荣牌。他父亲成了抗属大爷。他妻子也成了抗属大嫂。此时,我们发现,像俊俏媳妇的这位老师的媳妇,才是一个真正的俊俏媳妇。她长脸,白白的,十分文静,总坐在家里看书。我记得老师在剧团,曾对人们赞美过他的美娘子,说:“我娶了个媳妇,太俊了,那脸盘,那身段,越看越中看,只要一进家门,就看不够。心想这样不行啊,不行啊,可还是想看……”他参军不知怎么能舍得离开,人们都说,人家的觉悟真行。

  他参军走后的两年,村里土改开始。他父亲以军属的身份带头献田。又一年土改复查,当时我们的工作一度存在“左倾”错误,斗争扩大化,从外村学来“棍子底下追浮财”一类过火做法。村里地主,按大、中、小挨棍棒,他父亲是两大打击重点之一。人们都知道那个老头,是开明地主,不是恶霸,不能拿着当恶霸对待。可核桃栗子一齐数,不加区别。抄了浮财,又用体罚办法挖地下财宝。香头火把老头的胡子都戳焦了。但是,人们对老师的妻子,还是注意了政策。在上百人进家抄浮财的那天,老师的妻子倚在自己屋的门口,惊恐地,却努力平静地说:“光留下俺那些书,就行。”大家说:“凡是你的,都不动,放心就是。”此时,从各家抄出来的书,堆放在院子里,或街口上,任风吹,任脚踩。有线装的古书,有“五四”以来的新书和翻译国外的书。老师家的都是这类书。我见有《文心》《空大鼓》《童子林的奇迹》,还有我们也看过的旧小说《水浒》《三国演义》,以及《京调大全》等。也似乎有《金瓶梅》,我想是什么金瓶里的梅,有什么意思?大概许多人也都不知道是部什么书。老师妻子对屋子里衣物抄没抄,不大理会,眼睛只盯着书。见书没动,脸上露出了感激的笑容。

  后来,国民党军队来了,许多家地主都逃走,老师家公媳相依为命,一直在家坚守,同乡亲们站在一起。他们说:“俺们是军属,人家都走,俺们不走。”敌人偷袭,包围了村子,村干部有不少没突围出去,有几位藏进了他们家。当敌人进门搜寻,问:“这里有干部和民兵吗?”公媳站在门口,从容地回答:“没有!有几个,是普通百姓!”说罢,又补充道:“俺家是被斗的……”

  等这些坏家伙们走了。几位干部得以脱险,心中十分感激。

  另几位藏到别人家的,有的却被出卖,让敌人抓去,被残害死了。人们对比中,感慨不已。老师为了和家庭划清界限,一直没有回家。土改复查时,又托人捎信与家庭脱离关系,却不知道父亲和妻子一起为他坚守气节,作为光荣的革命军人家属,他们是无愧的。解放战争胜利到新中国成立后的年代里,听说他们的表现也一直不错。从没有见他们流露出对我们土改复查时的过火做法耿耿于怀的表现,也未见因家人的决裂而苦恼。村里从1947年冬天以后,对他们一直作了区别对待。这一切,想那远在战地岗位上的老师会渐渐知道的。父亲作为剥削者是有罪恶的,但后来的表现分明在将功折罪,是可贵的,可敬的。妻子是可爱的,也是可敬的。他应感到欣慰……

  两个邱老师走后,在学校相继任教的,是一个刘老师和一个满老师。刘老师是河东刘家庄子人,标准的庄稼汉,工作一接手就打怵。这里是个三百多户的大庄,一部分大点的学生是从私塾转过来的,有的已上了四五年学,早有传说:“一般老师教不了这庄的学生。”这位老师可能受到了传说的影响。与同学们刚相识,不知是家中娶儿媳妇,还是什么事,他借故回了家,再也没来。

  满老师叫满士超,是河南岸满家店子人,也是庄稼汉模样,黑黑的脸,满嘴满腮的胡子,有点锅腰,显得年纪相当大。他有学问,懂庄户,文化知识与生活经验都很丰富。他来了后,就像村里本来的成员似的安心工作。自己在学校里做饭吃。晚上,年幼的,年老的,总是有不少的人在他那里玩,闲拉呱。村里的工作,他热心参加,读报,办黑板报,训练教识字班的小先生,都有他的指导和辅导。在村剧团里,他是个主角,是专演老头的角色。他几乎不用化妆。《双喜临门》中当的军属王大爷,《谁养活谁》中当的老佃户王大爷,两个王大爷都让他演绝了。人们都觉得角色与他就是一个人。《双喜临门》演王大娘的是苗肃清,这人不化妆,言语举止就像个老妈妈。两人棋逢对手。都说哪里也没有这么合适的老夫妻俩。

  幕启:小院里,鸟语花香,寂静无人,风吹着花树,一群闲散的小雏鸡,在花树底下追逐着,漫游着,嬉戏着。

  草屋里,传出王大娘织布的机声,清脆,嘹亮“拍嗒嗒……”

  少顷。王大爷手提一大卷织好了的布,从屋中缓缓地走出来,他是那样的心里不痛快,噘着嘴,翘着胡子,口里唠唠叨叨地——

  王大爷:哼,整天就是穷忙,也不知道忙个什么意思?……

  (王大娘手中也拿着一大卷布,紧跟着走出来。)

  王大娘:唉,走吧,老太爷!真是的,叫你干点抗战活儿,你就是心里不痛快,唠唠叨叨地,也不知哪来的这么多话?

  爷:(边说边走)哼,抗战?全庄上就数你能,当了个妇救会长,就像中了女状元似的……

  娘:(一路拥着他出去)得啦,少说几句吧!多干点抗战活儿,多替大家伙跑跑腿,也算不了吃亏,走吧!真是的,这位老太爷……

  爷:(走出门外,又回头)把门带上!小心鸡跑出去。……

  人物一上场,性格就出来了,真像一位抗属大爷,他就是我们平日的满老师。

  《谁养活谁》是剧情悲壮的梆子剧,苗肃清又演闺女同他搭伴。佃户家父女,也都演得十分绝妙。爷还是唠唠叨叨上场:“真是越有越兴旺,越穷越赶上,闺女出门子,还得花钱打嫁妆……妮?”“爷!”

  这出戏里别的演员,安排得也很有意思,地主是地主子弟邱为岩扮演,佃户王大爷的儿子王继忠是佃户贺发成扮演(恰也是邱为岩的佃户),当狗腿子的邱基祥和当王大娘的邱琴廷也都演出了水平。而这当中,最像佃户老头的,要数满老师。我们这出戏在村里演轰动了,又去四村演,配合当时的减租减息运动,起了很大作用。翻身佃户苗升林,就是看了戏,才激动地捐款八千五百元给剧团买了一架汽灯。后来,满老师也走了。

  深秋,我和两个同学去看他。他正在家忙着收栗子。他们村一带,是一溜名字都叫“店子”的靠河村庄,满家、李家、高家,直到那有名的出秀才的刘家店子,村村果树多,家家绿荫浓。满老师原就是村中一老农,农活十分在行。老伴也是一勤俭农妇。我们去的那天,老师正顶着一头树叶碎片在整理满满几筐栗子。不等我们说话,先让我们吃栗子。我们一边吃,一边说着学校近况、村里近况。他一边倾听着,询问着,一边忙碌着。我说:“同学们和村里乡亲,都很想念你!”他说:“我也想!”我说:“你走后,那《谁养活谁》再也演不起来……”他笑了:“生活是河,川流不息。你们不是在演新的吗?”我们吃饱了栗子。我有生以来从没吃过那么多甜甜的栗子。走时,老师又给我们每人装了满满两布兜甘甜的栗子。

  他们就是我们当时的老师,当时农村的进步知识分子们。至今想来,我心中仍甜津津的。

(编辑:李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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