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欣欣

深情与共情——中国戏曲美学传播的时代价值


  中华传统艺术包括诗文、绘画、戏剧、音乐、书法、建筑等门类,各成体系,却又互相影响作用,比如诗和绘画、绘画和园林建筑、诗和绘画对戏曲舞台的相互影响等;同时上述艺术门类也具有审美观的相同、相通之处的特点。
  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印发的《关于实施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承发展工程的意见》订明总目标,2025年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承发展体系基本形成。研究阐发、教育普及、保护传承、创新发展、传播交流等方面协同推进并取得重要成果。“意见”还指出,传承发展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是大力弘扬有利于促进社会和谐、鼓励人们向上向善的思想文化内容。我想,传统文化在今天,以集其大成的中国戏曲为例,需要对此作出时代回应。
  一、 审美即人生
  中华传统文化以儒家学说为基础架构, “诗礼乐”长期服务于政治,具有巩固社会秩序和教化民众的功能,所谓“成教化,助人伦”。 哲学求真,宗教求善,由于中国历史上以儒家学说替代宗教,礼乐传统和孔子“仁学”强调内在情性心灵的陶冶,并观照现实人生。也就是说,中华传统文化从一开始就走上世俗人际的道路,时时刻刻作用于现实人生。
  《论语》记载孔子论“仁”不下百次,每次的论述不尽相同,一方面是孔子针对不同学生的提问因材施教,另一方面是孔子对人道自觉的思想体现: “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礼与乐都是制度文明,是从原始巫术到社会化制度、秩序、规范乃至个人行为方式,从自然到社会到文化的结果。这句话的意思是说:“一个人如果没有仁爱之心,礼仪和音乐又有什么用?”孔子强调内在情感的真实重于外表仪容,和中华传统文化强调的修身修心、陶冶性情、铸造人格同出一辙。孔子的引礼归“仁”,对后世文艺创作影响深远,更带出审美即人生的美学观。礼乐传统中的“乐者,乐也”,是使快乐本身成为理想人生和理想人格的最终实现,这也和审美能力的培养,以及这种能力和感受幸福的能力、人生的快乐有着必然联系。
  中国戏曲是一门集传统文化大成的综合艺术,诗礼乐、孔子“仁学”的基础形成中国戏曲的内涵特质,以及一切以美的形式为依归的外在表现:如表现悲哀时有音韵有节奏的长歌当哭;表现醉酒、惊恐、疯癫时内心外化的身段动作……人生状态、七情六欲的表现无一不美,是中国文艺最高级的审美形态。谈到中国戏曲的审美,不可忽略的是她以真、以善的创作底色。如果将中国戏曲的审美看成一个圆,固然是“美”在其中,但在这个圆里还交集着“真”和“善”——深情和共情:即情感的真实和对大众、对苦难表现出的关怀和悲悯。而最终,是走向天地和谐的最高艺术境界:“大乐与天地同和,大礼与天地同节”。
  二 、必有深情
  中国是诗歌大国,诗歌在文学的长河中占有时间和地位的优势,乃至后来生发出的文学形态不可避免地受诗歌的影响。尽管“诗”最初是巫师用的咒语,与祭祀活动相关,其后历经“诗言志      ”的载道和记事,到后世演变为以抒发个人情感和志趣为主,从基因上决定了包括中国戏曲在内的中国文艺创作是以“抒情“”为主基调,无论是魏晋风流的“必有深情”,还是唐诗宋词中或飞扬激荡,或幽深婉约之情,到元曲、明清传奇、小说讲述的悲欢离合故事,都可以用“人之常情”四个字概括。所谓“人之常情”,是人际关怀的共同情感、是世情人心和人性的映照。
  或许传统戏曲讲述的故事离我们很远,像已成为传统经典的保留剧目《武家坡》,在今天的年轻人看来,薛平贵和王宝钗的故事是多么不可思议,但为什么还能一直传唱?这是戏曲有别于其他艺术形式的美学核心,不在于故事是否真实合理、场景设置是否形似逼真,而是在于情感的真实:“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而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情发于声,生成文谓之音。”戏曲的表现形式正是由情出发、到动作、到音乐到歌唱,传情以达意。对应礼乐传统存在的历史真实,从内心建立和塑造普遍性的情感形式,也是“乐从和”的根本美学观。
  戏曲审美的核心是情感重于情节,情节表述让位于情感抒发,形成了笔淡情浓、以少胜多、化繁为简的戏曲美学特征,这就是我们在舞台上看到的“三四人千军万马,六七步万水千山”。认为薛平贵和王宝钏的故事不可思议或者不合理,是因为我们只关注和在意情节的真实性,而戏曲的审美点恰恰是从薛平贵的“情”出发——十八年没有回家,音信全无;十八年后回来,在武家坡前见到妻子王宝钏,但彼此都认不出对方来。这是近乡情怯的“情”,对于眼前一切未知的恐惧,所以他在武家坡前要以怀疑的情绪、玩笑的方式来掩饰内心的不安,这与唐诗中“岭外音书断,经冬复历春。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所描绘的情感是一致的。隔着岁月的时空,中国文艺作品讲述着不同的故事,却有着相同的情感。《霸王别姬》里的告别,是生离死别之情;《贵妃醉酒》要让我们感受的是杨贵妃这一刻的孤寂之情。《牡丹亭》里的杜丽娘,在空灵的舞台上赏遍姹紫嫣红之美的花园,观众由此感受的是杜丽娘向往美好的深情。从情入手,体验至诚无伪的情感,打造对“美”的感受力,是戏曲审美的关键。
  三、感受共情
  就中国戏曲而言,一方面是创作上的共情。三国故事中的一出《甘露寺》,本质上一场是皇室婚姻的政治阴谋,中西方文化如何看待这样的题材故事?放在西方,它难免不成为《纸牌屋》一类的宫斗剧;而《甘露寺》是举重若轻,把杀气腾腾的政治阴谋处理得轻描淡写,它寻找的是人世间普遍的情感,难能可贵的从平民视角讲述故事:吴国太是丈母娘见女婿、孙权瞬间成了娘跟前的乖儿子、刘备得美人而“忘”蜀(忘记的忘);因为爱情,孙尚香抛母别宫,跟随刘备远走天涯……这何尝不是一份共情的善良?
  我们再举一个当代戏曲作品的例子——川剧《麦克白夫人》。这是女性编剧徐棻写于20多年前的一个剧目,是一个45分钟的独角戏,改编自莎士比亚的作品《麦克白》,完全是对经典原作的“节外生枝”,被誉为戏曲跨文化的当代经典之作。作品超越了故事叙述层面,对准麦克白夫人弑君篡位后负罪、内疚和惊恐的情绪,以内心外化的戏曲表现手段,比如台上的六个宫女时而是盈盈之水,时而是紧闭的重重宫门,扬中国戏曲之所长。原作是西方毁灭性的大悲剧,但《麦克白夫人》结尾一笔,编剧用了川剧的帮腔唱出“背负谴责和内疚,黄泉路上你慢慢行”,让悲剧添上共情的色彩,观众看到了大悲悯的情怀。
  然而,传统的中国戏曲无论故事如何讲述,多为团圆收煞。前文我们提到戏曲审美的圆,代表着审美的极致,投射到戏曲的圆场、身段动作乃至“乐从和”等,体现了圆顺和谐,寄托着我们对圆满人生的美好愿望。京剧程派代表剧目《锁麟囊》是最受欢迎的程派戏之一,主人公薛湘灵一帆风顺的人生中间经历了波折磨难,最终结局圆满,台上众人的大圆场堪称团圆收煞的范本展示。而这个戏也很好地诠释了孔子所说的“仁”字。女主人公薛湘灵身上骄娇二气并存,但不妨碍她本性的善良;即使她跌入人生低谷,依然保持善良。《锁麟囊》带给我们不同的人生阶段的感悟,一开始我们看到的是薛小姐有棱有角的个性、看到她对一双绣鞋花样完美的追求、看到薛府的富贵,还有一群势利眼存在的世态炎凉;但随着剧情发展,拨开这些外在的东西,我们看到了核心——善良。我想这也是《锁麟囊》经久不衰的主要原因。程砚秋打造的这个剧目问世八十年了,《锁麟囊》的故事见于清人焦循的《剧说》,至少有一百多年了,直到今天仍然不乏现实意义。这是以中国戏曲为代表的中华传统文化传递出的向美向善的正能量。
  关乎性情心灵的艺术审美,让我们具备感受世界和审美对象关系的敏感力,能够感受何为美好的深情、理解和体会他者的共情能力,以达致理想人生和理想人格的目标。说得再具体一些,拥有审美能力的人,将是具有审美品位、同理心,能够更好地处理自己和世界的关系,散发出温润如玉人格魅力的人,同时又是具文化意识、文化自觉和文化自信的人,这难道不是传统文化之于现实人生的快乐、之于一个国家的幸运吗?

穆欣欣,戏剧学博士,中国文联第十一届全国委员会委员、中国戏剧家协会理事、广东省戏剧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国家艺术基金专家评审。获第二届汪曾祺散文奖等。著有散文集《猫为什么不穿鞋》《寸心千里》《当豆捞遇上豆汁儿》《文戏武唱》等;戏剧类作品《走回梦境——澳门戏剧》、京剧剧本《镜海魂》。曾参与《澳门戏剧史稿》《澳门艺术丛书》《中国话剧艺术史》《澳门文学丛书》等大型项目编撰工作。被媒体誉为“让澳门文化散珠成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