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燕草

无处不在的女性意识和思维  

  我是一个以小说创作为起点的戏剧编剧,在写戏之前出版了十几部长篇小说,也在《中国作家》《上海文学》《钟山》等省级刊物上发表了不少中短篇小说,并被翻译成英语、法语出版。那时候我还比较年轻,正在上海戏剧学院读本科,是戏曲创作的必修课让我一下子迷上了戏曲,缘由也似乎有些“情不知所起”,这份痴迷一直延续到现在,我曾经用手中的笔塑造过很多女性的形象,从小说、散文到戏剧作品。我工作的单位是上海淮剧团,其中不乏有女性意识鲜明的淮剧作品,比如淮剧泰斗筱文艳先生主演的代表作品:古装戏《女审》、“九莲十三英”等,现代戏《海港的早晨》(后被改编为样板戏《海港》)、《王贵与李香香》《母与子》等,徐派代表作之一的《佘太君斩子》,几年前被我改编为大戏《忠烈门》,等等。其实,无论是《女审》《海港的早晨》还是《佘太君斩子》都有着无法磨灭的时代烙印,即19491966年的“十七年”、19661976年的“文革”十年、还是1976至今的“新时期”。 

  接下去我想结合自己的创作,谈谈作品中的女性形象和女性意识。 

  我认为女性意识在文艺作品中无处不在,并非只存在于女性题材或者女性视角的作品之中。前几年我提出了“人文新淮剧”的理念,源于我所创作的淮剧《半纸春光》,它是一部男女主角平分秋色的作品,取材于革命烈士郁达夫先生的两部短篇小说《春风沉醉的晚上》和《薄奠》。该剧讲述了20世纪20年代初的上海,男主角慕容望尘是一位生活无着、穷困潦倒的落魄知识分子,他留洋回国后进了窄小而破旧的贫民窟弄堂:“德华里”。在那里,他遇到了同样被生活压迫的烟厂女工陈二妹、黄包车夫李三一家、房东老朱等民百姓。由于有着共同的生活处境,他们相识后很快从相互同情,发展到相互关怀、体贴。为难能可贵的是,陈二妹等人虽然生活在社会最底层,受尽生活的苦难,却拥有纯洁美好的心灵、对未来生活不低头的抗争精神以及对美好光明的憧憬和向往。全剧充满了积极的社会现实意义和浓郁的革命抒情色彩作为郁达夫的小说第一次被搬上戏曲舞台的《半纸春光》,挑战很大。我觉得一个好编剧,把故事编得好看自然出色,但更难的是,表达出故事之外的文学意韵,所以我在情节设置上做得比较节制,且有意拉女主角陈二妹和男主角慕容望尘在性格上的差异将陈二妹可爱单纯的一面和慕容望尘忧郁文艺的气质表现得更为具体。陈二妹和慕容之间的情感,不是简单的男女情爱,更多的是一种情愫,是人与人之间在困境中相互慰藉的情愫,是一个知识分子和以“陈二妹”为代表的底层弄堂群体相互的取暖。《半纸春光》是一部非常淡化情节,拒绝戏剧技巧的作品,“节制”不仅在剧本上,在二度,无论是导演、灯光、音乐、舞美,在表演上都充分地体现,因为这些组成了作品的整体。这个戏对于情感的传递非常的中国化、文学化,很多地方都属于那种“欲言又止”的微妙情感。 

  少女陈二妹虽然不识字、没有文化,但是丝毫不妨碍她对知识的向往、对知识分子的崇拜。她和慕容租借在弄堂的同一间房间内,因为男女有别,房东老朱用隔板隔成了两个单间,两人所处的空间是一道板壁之隔,它隔开了文化人和劳力者,隔开了文化人的略带酸味的矜持和烟厂女工的对文化的仰望,但隔不断青春的热烈情怀,割不断同是无朋无友天涯沦落异乡人必须相濡以沫的命运需求,也割不断同样的贫穷。于是我们看到彼此陌生像冰块在春光里慢慢地融化、慢慢地断裂、慢慢地交汇。戏剧的文学性不同于文学的文学性,它是一种过程,一种内外交汇的时间过程,外部的形体动作的时间和内部心理发展的时间的呼应。这样的人物和风格在以往的淮剧舞台上是从来没有过的。 

  同时陈二妹又是异化的。为什么呢?因为她特别恨自己工作的烟厂和劳动产品。她本身在工厂里是受剥削的。她对慕容说:你不要抽烟了,抽烟对身体不好,如果你一定要抽烟,不要抽我们工厂生产的烟。这个按马克思的说法,就是我们无产阶级的第一代的初级的基本特征,就是劳动跟人是分离的,马克思提出一个概念是异化,这就是资本主义社会工人形成的一个主要特点。它既是资本主义社会的一个产物,同时它又跟资本主义社会是有一个对立,也就是按照马克思说法,工人阶级是资本主义社会的掘墓人。这个阶级的意识就这么产生。所以女主角“陈二妹”看似单纯,但她的身上又具有这样复杂的阶级性,这是一种工业的特征、工人的特征,从这个特征我们就可以看到中国的工人阶级具有现代意识的功能产生。那这个传统后来随着中国共产党左翼文学的出现,一直到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工人阶级成为这个国家的主人。这样的人物是很值得作家去挖掘、塑造的,在我最新出版的以上海百年工业为背景的三卷本、百万字长篇小说《百年海上》中对这样的人物也有所展现。 

  在《半纸春光》中,陈二妹身上的善良、纯真、不屈,让一个消沉的小知识分子慕容看到了春光,于是他走出低谷,并觉醒,而觉醒的知识分子正是陈二妹等底层劳动者的春光,他承诺要教他们每一个人都识字,要带他们走出弄堂,走到一个崭新的时代去——这预示着1923年左右的中国——党的一大已经召开,马列思想的种子正在中国传播,大革命即将爆发,这部戏很艺术地预示着中国共产党即将登上舞台,领导中国人民、工人阶级去斗争。 

  春光娓娓道来于个体与个体(慕容望尘与陈二妹)慢掩的心;个体与群体(慕容望尘与德华里的居民)渐融情;个体与环境(革命的觉醒)将明的天,三位一体的意味深长中,它是时代意义上的春光、人文情怀上的春光、美学格调上的春光。 

  另外,也想向各位老师汇报我最近创作的一部小剧场戏曲作品《影的影》,下个月即将进入排练。主创启用了前两年获得中国文联扶青计划资助的小剧场淮剧《画的画》的班底,如果说《画的画》中的女性形象更倾向于女性符号外化的处理,那么《影的影》则更具有现代感和现实性。该剧采用了复线结构,讲述了不同时代的两位女主人公截然不同的情感命运,前后由两则故事组成,第一则故事发生在明末,青楼花魁女和男主人公飞蛾扑火般地相爱,却求而不得、阴阳两隔;第二则故事发生在民国的上海,同样是青楼花魁女和男主人公飞蛾扑火般地相爱、私奔,结合之后却陷入婚姻的“一地鸡毛”……全剧开放式的结尾,它看似讲述了发生在两个时代的两个独立故事,展现了两对男女的细腻情感世界,刻画了两组性格迥异的人物,但内在却是紧密相连、折射当下。文本对于爱情、婚姻的拷问和选择,展现给观众的是“求而不得”的绝境、“得到之后”的困境,透析着人生的况味。该剧的女主人公从女性意识觉醒,到挣脱一切、追求爱情、追求幸福,却在深陷婚姻后开始了人性的动摇,刻画了“人”的双面性。从这一点上说,《影的影》更具当下性。 

  近年,涌现出不少女性小说、女性散文、女性戏剧……虽然她们有着不同的人物设定、不同的性格、不同的人文背景,但均折射出的是创作者有意识和无意识的女性思维。这也是我们的社会和时代在当下文艺创作、文学追求的一个标志。 

管燕草,一级编剧,上海淮剧团副团长。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戏剧家协会会员,上海市作家协会理事。上演舞台剧《半纸春光》等二十余部。出版长篇小说《百年海上》等十四部,中短篇小说集《靠近我》和《管燕草剧作选》,编著《淮剧小戏考》,部分作品被译为英语法语出版。 作品荣获“中国戏剧奖”等国际、国家级和省部级奖项三十余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