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蔚然

书写不一样的女性角色 

  对观察生活的旺盛兴趣我一直保持到现在,恐怕未来也将如此。我惊诧于人世间连绵不绝、超出意料的景象,也被许多质朴、真诚、伟大深深感动,作为写作者,捕捉、记录并升华这些关于个体的骄傲华彩与隐秘心灵。对于时代中群像的书写,是我们毕生的职责和追求。写作是我平衡生活的一种手段,也是内心最为执念的追求。而写作者对准的人物形象,往往都有着自我内心的投射。关于女性形象的塑造,是女性作者最为投入情感和心思的部分。

  我写现实题材多一些,30岁写的第一个舞台剧就是个可以扣上“都市情感戏”帽子的话剧:《请你对我说个谎》。开始我给这个戏起名叫《痒》,男制作人皱紧眉头说,这个听起来有点像脚气药膏广告,不行不行。后来他成为了现在最炙手可热的电视剧制片人。我们的艺术总监是个优秀的男性影视编剧,他说,那叫《请你对我说个谎》吧,谁愿意别人老跟自己说谎,咱们反着来。导演是个姑娘,她说,光讲故事没什么意思,我希望在形式上有所创新。我们的团队毫无性别特征的影响,只有理性的分析判断。

  我正式开始话剧创作就从这儿起步,写了一个说实验也商业,说不正经又特别严肃的戏,并在人物设置与结构方式上进行了探索。这是个女性与他人和自己对决的戏。女主角陶乐斯由三位女性同时扮演。她是个大龄女青年,爱上了婚姻中的男人马通。三个女演员同时扮演陶乐斯,以颜色区分性格。红色陶乐斯代表享乐和欲望,蓝色陶乐斯代表理性和约束,白色陶乐斯代表纯真和信任。假定女人的三面如此,当危机发生,纠结的三面夏娃就轮番上阵。妻子钟大夫的形象就在陶乐斯的猜想中一遍遍刷新,而实际她只是个疲惫不堪的中年女性,在发觉自己怀孕的时候惊慌失措,对丈夫心存疑虑和幻想。到了结尾,陶乐斯们仍在阳台上悲伤而尴尬地伫立,无措之中碰翻了栏杆。不合时宜的巨响打破了局面,谜底将要揭开。

  当然有观众觉得故事并不新鲜,认为容易猜到情节和结局。在所有的戏剧演出中,都有一部分观众想要看到欧亨利式的结尾,没看到就大失所望。我想,戏剧最重要的不是情节。情感的多元与丰富性永远是创作者应该用心体察并恰如其分展示的对象。其中,当然包括了女性。我们写的,永远都是自己心底的斗争。

  这次创作打开了我的一扇窗。我审视笔下的女性人物,矜持地力图跟她们保持距离,作为作者,我爱我的女性人物,同时带着讥讽和宽容。我并不想让观众同情她们!但我非常想要打通“她们”和“我们”之间的道路,最终让台上与台下同频共振,时而嬉笑怒骂,时而合为一体。

  生而为人,随着年轮,每个女性都会承载越来越多的秘密,好像一条逶迤蜿蜒、有待开垦的路,这条路将伴随着你的成长一直延伸。内心深处的好恶、牵挂和欲望,冷不丁突然冒一下头,会吓自己一跳。“我怎么会是这样的人?”“我到底想要干什么?”这些念头时时困扰着行走在凡尘俗世中的我们,有时我们迷失,有时也让我们警醒,但更多的,是过犹不及、无可奈何。该试着把那些轻易看不见的东西拎出来,哪怕只是揭开一角,说不定会有意外的惊喜。它应该是一个在任何国家、任何时间都有可能发生的故事;它应该关乎每个人,就像隔壁的邻居家一样看上去既熟悉又陌生;它应该描述一个女人,或者男人,被催促着走向成熟衰败的同时,亲手填埋难以开解又无法示人的秘密。终于某一天猛回头,发现自己生命中深不见底的黑洞。

  这是我另一部话剧《秘而不宣的日常生活》创作冲动的源起。这部戏写婚姻和婚姻中的男女,不留情面,但始终心有戚戚,想把更多的谜题留给观众猜想和判断,在拼贴剧中种种秘密的同时,唤起对埋藏内心深处的隐秘情感进行探究的冲动。

  故事从一个平常的午后开始,一个中产家庭少妇的平静生活被前男友越窗而入彻底打破,两个人各自要从对方身上寻求一个真相,彼此试探,一触即发,然而又都终无所获。接下来的故事似乎另外起笔:另一个午后,医生在下班前迎来最后一个患者。女患者得了奇怪的病症,她的描述携带着另一个秘密,触动人心,引而不发,又悬而未决。这一切与第一幕貌似没有关联,隐约中又环环相扣……而第三场更是在文本提供的基础上,隐匿于舞台之后,似乎勾勒出某一个遥相呼应的时空轮廓,却又为观众留下大片空白。

  剧中女性人物亦步亦趋,互相逼迫的对话其实刚好折射出我们日常生活的一个切面——每一个人都想要掌控全局,却又害怕失去当下所拥有的,于是只有不断地试探。第二场的质感与第一场截然不同,但延续并发展了第一场渗透出的焦虑感,而这种焦虑感其实又在时空逻辑上反向推动并呼应了第一场的剧情展开,这样一种设计,是想试图解构那些伴随着日常生活一起不断重塑或瓦解的女性生命中的秘密本身,解构它们周而复始的顽强,以及秘而不宣的隐蔽。第三场似有若无的勾连,时空上的倒错,延续着也开放着更多的可能,为女性的情感选择增加了不确定感。

  而对于那些女性人物欲言又止的话语,流淌着层层迷雾的欲罢不能,进退两难。这对于写作者来说是极有难度和乐趣的一件事情,我企图探索到它们最适当的分寸,这是生活表层之下的暗流汹涌,更是日常秘密的惊心动魄。潜台词中的层层包裹,等待着有心人来体察、感知、发觉。

  这个戏充满争议,令我在戏剧之路上成长迈进。它依然不是按照观众所熟悉的路线——具有强烈故事性的作品来书写的。这次创作,它给出的空间和不确定性更加强烈,要感谢有勇气在剧场中跟随人物们行进的观众们。在我而言,其实只是想把这样的两位女性——以及她们生命中的男性角色——身上背负的历史,和她们所面临的生活中的无法解脱的困境来展示给大家看,希望走进剧场的观众,能够通过这样的一部戏,重新审视自己的生活,直面自己的内心深处。这一次,我稀释掉观众们的代入感,而将思考更长地延续到剧场之外。在这部戏中的女性角色,她们像一把刀,锋利果敢,却倒逼自己。

  作为女性编剧,我从不想刻意强调性别,更无意将女性设置为抗衡男性的存在。在我近年来的一批现实题材舞台剧作品中,着力追求塑造当下女性形象,直面现实生活中每个家庭特殊结构关系下女性的生存境遇,以及她们为之做出的努力抗争和坦然共生。这些女性在生活中面临着林林总总的问题,却能包容天下的艰难和挑战:等待她们的是需要照顾的爱人,需要维系的家庭,需要坚守的岗位。她们没有卷入伦理思考、也没有被情所困,她们只是我们最熟悉的长辈、邻居、朋友、姐妹。

  这些中国传统女性的特质,在不同女性人物身上呈现和放大。话剧《北梁人家》中,高静娴原本生活在条件更好的梁下,但出嫁后,随丈夫住到了条件艰苦的梁上。虽然如此,她孝顺婆婆,接济没有收入的小叔子,接纳离婚的小姑子回家同住。在她眼中,“嫁鸡随鸡”,“两口子过日子,哪有饭勺子不碰锅沿的。说离就离,那不是天下大乱了。” 话剧《人间烟火》中,刘美芬就像一块拧不干的油抹布,她的丈夫曾经在情感上背叛了她,她发狠要离婚,丈夫忽然在事故中倒下,成了植物人,她一肚子怨气,但对丈夫依然不离不弃,始终如一地照顾。相声剧《依然美丽》中,冯大夫已经患上了阿尔兹海默,面对黄昏之恋,她选择坦然地告诉老王自己的真实情况,不愿拖累爱人。话剧《喜相逢》中,关姨在退休前是回天地区的街道办主任,退休后依然热心社区工作,始终帮助新任的主任苏茜。而苏茜面对前夫的巨额债务,拿出积蓄抵债。这些女性都有着家长里短中的计较与抱怨,但更多的是传统美德中的坚韧与包容,无论狂风骤雨,她们岿然站立在家庭的重要位置上。在她们身上有着浓浓的人情味儿,这也更加契合民族审美。而对于这些女性特质的挖掘,也许是我作为女性创作者的潜意识选择吧。

  女性天生的坚忍、在风浪来临之后的平静,面对强大外力的不易折断,在生活和事业之中都显示出强大的性别基因。在新时代中前行,女性的视野、格局和智慧显得尤为宝贵。作为女性作者,不惑之年的我仍然有许多困惑,却更能接纳笨拙的自己。而关于创作的很多问题,我还并没有全部找到答案,我更希望能够书写更多不一样的女性角色,也让观众在看戏的过程中和作者一起思考,对舞台的留白进行填补。而女性的这一点天真,也让我能够保持着对生命和创作的兴致盎然,且行且珍惜。

林蔚然,一级编剧,北京演艺集团《新剧本》杂志主编。北京市宣传思想文化系统文艺界别“四个一批”人才。国际戏剧评论家协会(IATC)中国分会、中国话剧理论与研究会、中国少数民族戏剧学会、北京戏剧家协会理事,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中国戏剧家协会、北京文艺评论家协会、北京作家协会会员。毕业于中央戏剧学院戏剧文学系和中国艺术研究院戏剧戏曲学系,中国传媒大学戏剧影视学院戏剧戏曲学博士研究生。从事舞台剧、影视剧、艺术评论创作至今。编剧作品:话剧《人间烟火》《喜相逢》《西迁》《请你对我说个谎》《飞要爱》《马路天使》《秘密》《秘而不宣的日常生活》《爱,转机》《北梁人家》《大国工匠》《家长会》《天真之笔·郁达夫》《寻她芳踪·张爱玲》,相声剧《依然美丽》,京剧《少年马连良》,北京曲剧《歌唱》《无处不在》,电视剧《我们生活的年代》《无影灯下》,电影《闭嘴!爱吧》等。作品多次获国家、省部级奖项,并受邀赴英国、德国参加展演,剧本翻译为英、德、意多国语言于国内外出版。艺术评论散见各大报刊,2021年入围第六届"啄木鸟杯"中国文艺评论年度推优活动终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