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嘉怡

无限流动的灵感: 

回顾我的女性艺术与艺术女性历程

  身为一位女性表演艺术家,我曾经因为不同机缘,而得以透过艺术创作及表演来反刍自身的女性经验,或反思女性在历史与社会中的身份、位置及表演。以下我回顾自己过去关于“女性艺术与艺术女性”的创作与表演经验,并总结收获与感想。

  重炼阴阳张力的《铸剑》

  20172018年期间,我参与了波兰导演亚日那(Grzegorz Jarzyna)执导的中波合作项目,是改编鲁迅改写中国神话故事《铸剑》的同名话剧,由北京驱动传媒与上海戏剧学院出品。我在里面饰演了几个需要突出肢体表演的象征性角色,以及“王后”一角。在鲁迅的原著里,故事主要围绕青年眉间尺、义士宴之敖以及多疑残酷、得了宝剑后却杀死了铸剑工干将(眉间尺父亲)的大王而开展,情节富含隐喻与传奇性,也是一个非常“阳性”的故事。不但主要人物皆为男性,围绕核心情节的主题如为父报仇、自我牺牲、还原正义等,至少在中国古典的侠义叙事传统里,这些行为或情操也是一向予人偏“阳刚”的想象。如今从性别的角度来重新反刍,我感觉到导演意图重新诠释经典的一些深意,特别是反映在女性角色及女演员的纳入方式上。而对我来说,能够参与其中,尤其是某些关键片段的共创和展演,也是一次相当宝贵的经验。 

  这出戏共有11位演员,多位演员都分饰多角,其中有三位女性,再分别饰演眉间尺的母亲莫邪(干将之妻)、眉间尺四(“眉间尺”共有四位演员饰演)、王后。在鲁迅的原著里,莫邪原就是开篇的一位重要人物。她对于儿子在半夜玩弄水缸里的老鼠不以为然:“你在做什么?杀它呢,还是在救它?”也是她在教诲儿子“从此要改变你的优柔的性情,用这剑报仇去”,并给了眉间尺藏在家中的雄剑(当初她与干将合铸的双剑之一,而其中的雌剑已献给了大王),嘱咐他离家上路,为父报仇。 在亚日那改编的剧中,玩老鼠的情节转换为新编的母子互动场景,但核心的信息大抵不变,而莫邪刚柔并济的叮嘱则在眉间尺上路后继续以画外音回荡。剧中,眉间尺离家后的旅程又分别由三位演员轮番饰演,象征着年轻人的蜕变。有意思的是,最后一位饰演眉间尺的是一位女演员,也是由这位“女眉间尺”完成了在宴之敖前毫不犹豫斩下自己的头,而将剑与头交予武功高强的宴之敖为其复仇的关键动作。莫邪有一句台词饶富意味:“你‘眉间尺要经历人生的一切形态:孩童、成年、男人、女人、强者、弱者,不一而足。不要屈服于一种形态。”而后,宴之敖到了宫中,舞台上以多媒体技术展现了原故事里三颗头(眉间尺、大王、宴之敖)都被斩下并在盛满沸水的金鼎里互相咬斗的高潮场景。全剧完结于超出原故事情节的第四幕,在有如核爆灾难后的现场,三颗头已经成为了难以区别的三颗头骨,而王后则在创伤后恍惚疯癫的状态里,对着其中一颗头骨诉说着对于大王的回忆(或者幻想):“细腻、体贴、无私、慷慨、无限、敏感……”——一系列与之前充满自私、猜疑、残暴的大王完全不同的特质。 

  鲁迅改写的《铸剑》充满侠气、离奇与荒诞,而亚日那导演则试图以超写实的戏剧风格去重新透视原著里的一组阴阳象征。原著中,干将与莫邪夫妻奉大王之命铸剑,最后铸成了一雌一雄的双剑。干将仅拿了雌剑献给大王,并预见自己将被王杀死(以防干将能再为别人铸剑),果不其然。莫邪将家藏的雄剑交予儿子眉间尺,眉间尺再将之交予宴之敖带到了宫中,而这也是雌雄双剑能再度相遇的时刻——对此,鲁迅并未多有着墨,但亚日那导演却相当注重此场宫中打斗的编排以及双剑相触的关键瞬间。如今想来,那舞台上电光石火间相交会的雌雄剑气,似乎正散于新编戏剧的头、腹、尾之中,由三位女演员所饰演的角色在充满“阳气”的原型故事里,重新炼铸:刚柔并济的母亲莫邪、阴阳合体而终能义无反顾自刎而复仇的眉间尺(女演员饰)、王后呓语之中所怀念/向的正向阴阳特质的交融。

  “女性”到无限

  2020年,我受到苏州同里镇人民政府与上海阮仪三城市遗产保护基金会的委约,创作了环境表演《时间·无限》,是为了放置于丽则女学古建筑区的公共艺术装置所作的开幕表演。艺术家沈凌昊以特殊感光的彩色颜料与几何造型,创造了有如“剧场”的互动装置,与古建筑的空间塑造历史与当代的对话。丽则女学是创办于光绪三十二年(1906年)的新式女子学校,开江南地区古镇女子受教育的先河。创办人任传薪认为女子需接受近代知识的熏陶并获得经济独立,才能形成性别平等的现代社会。 我对于这个历史空间以及它所蕴含的历史意义非常感兴趣,并依据其空间特质(有一条很长的走道)设计了一个仿佛从过去走向当下与“无限”的表演构思——“无限”也是来自沈凌昊想传递的时空概念。我还邀请了吴江当地的评弹老师给予现场弹唱,一方面想要凸显非物质文化遗产的魅力,一方面想要塑造古典与现代的融合。我为作品撰写了以下叙述:“以兼具仪式性与当代感的基调,将人、身体与故事重新注入空间,表现生命的时间性与流动的质感。在历史古迹与当代艺术共构的时间剧场里,在物质与非物质文化遗产重新交合的魔幻时态中,遥想百年前为女性办学的初衷;当代的身体拖弋着绵长的文化记忆,或凝练幽缓,或轻如蝉翼,或绽放新生。”表演以我拖弋着超长的定制单边特宽水袖布幔,在现场评弹的吟唱当中,缓步走过那一条很长的走道,仿佛走过历史悠长的过程,并留下足迹,最后我褪去水袖与披在身上的织物,穿过拱门到达现代艺术装置区,以肢体剪影的方式表现一个女人从小女孩到老去的变化,最后再有年轻舞者加入并邀请观众互动,象征永恒无限的新生。 

  2021年,我受到策展人王凯梅邀请创作了《域限的跳接》,是为了搭配艺术家郭东来的个展《无限的集合》所作的艺术沉浸式表演。展览并没有性别的元素,而我也没有刻意从性别的视角去构思,但我发现自己之前作品里曾经出现的各种传统与现代的装束、织物和穿脱玩转服装的方式,都被我再重新自由组合、引用与转化。郭东来出生于京城的京剧世家,本科学习舞台美术,后来求学于意大利北部的博洛尼亚,也受到在那里诞生的“贫困艺术”影响。他的作品兼具东方哲学气质与西方抽象趣味,融合人为的几何性与大自然的有机物(树枝、石头)于一体。“郭东来的经历让他一直沿着空间的这条路线进行创作,他一直在糅合传统与现代,东方与西方的视觉表达和观念内涵,通过物与物的相遇或结合的方式,在作品中营造特殊的‘感官世界’”。在这回的创作里,我感觉自己不断地穿梭于装束与形态的穿脱和重组之间,不断地从空间与视觉作品获得灵感而塑造一幕幕表演风景。郭东来虽然是一位男性艺术家,但他作品里所透露出来的贯穿东西,而内含东方自由自在又隐逸内敛的“无我”乃至“无限”的气质,给予我相当大的启发。 

  结语:无限流动的灵感

  透过艺术,我认为自己也在经历着不断认识自己并且从中蜕变的过程,其中有时间轴上对传统文化与历史遗产的回溯,也有从横向的跨文化及跨领域交流合作中而得到的启发,许多时候更是同时有此两种维度震荡下的化学作用。我的感想是,女性拥有多元流动与刚柔并济的特质,而阴阳与无限的概念也因缘际会地出现在我的艺术历程里。阴阳相生与无(无限)中生有的宇宙观所折射出来的自由度与生命力,也是蕴含于中华文化里的珍贵哲思,带来无尽的灵感与启发。

司徒嘉怡,舞蹈剧场编导,创作表演于剧场、环境与数字媒体交互场域。近年作品:《即逝奏鸣》、《域限的跳接》、《在我与我的翼识之间》、《时间·无限》、《本色·身事》、《分身·源启》等,获中国上海国际艺术节、上海国际舞蹈中心、当代舞蹈双年展与多所艺术机构等委约与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