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昌菊

女性艺术:无名—命名—去名?

  今年,威尼斯国际艺术双年展历史上第5位女性策展人策划的“梦想之母”,成为127年来该展历史上首场关注女性及非常规性别艺术家的展览,参展213位艺术家中90%为女性,一向男性主场的著名双年展变身女性艺术盛宴,女性艺术家再次成为焦点,媒体直呼开启“她时代”,称“突破性且鼓舞人心的”,表明“对于男性在艺术史和当代文化史上占据中心地位的深思熟虑重新思考”。近年来,女性力量在艺术界强力崛起,众多女性及其作品脱颖而出,成为一个不容忽视的文化现象。的确,自1971年琳达·诺克林《为什么没有伟大的女性艺术家?》横空出世,围绕女性的艺术展览、研究陆续登台,女性艺术在历史与现实的场景中迅速显影并绽放璀璨光芒。 

  从艺术史的籍籍无名、寂静无声到自我命名和清晰发声,女性艺术终于艰难而醒目地浮现在20世纪人类文化的地平线。女性艺术是什么?为什么没有男性艺术?女性艺术当下处境如何?它如何前行,终往何方?它是花花草草、母子情深?是细腻、温柔、纯洁、善良?是女性特质的自然流露?不可否认,包含,但不全是,或说尚不足以体现女性艺术的要义和硬核。以性别论,女性艺术”可指女性创作的艺术,但并无“男性艺术”与之对应,可见生理层面的划分意义不大。从精神论,表现女性意识、女性视角,展现感性、阴柔的女性气质,不乏真实,但会进一步强化目前社会现实对女性的刻板印象。 

  越过女性创造或女性气质的基本特性,女性艺术有特殊所指,它是女性特质、女性经验以及女性身份的当代呈现,它以女性主体视角思考、探索性别身份、文化传统、意识形态、阶级种族、历史记忆等文化问题。它与女性主义联系紧密,女性主义挑战男权制运行机制,争取平等待遇,探求命运自主。女性主义艺术则用艺术表达女性主义诉求,达成男女平权,所以“女性艺术”全名应为“女性主义艺术”。就其初始,女性主义艺术源于西方第二次女权主义运动,在批判男权社会、反对男性视角同时提出女性视角,以呈现被长期遮蔽的女性存在和女性经验,争取艺术表达权利,打破艺术界的男性主导格局。    

  “女性主义艺术”堪称女权主义艺术中国化后的称谓或文化现象。英文Feminist Art 在20世纪80年代引入中国时,本意为女权主义艺术,因传播需要译为“女性主义艺术”。其重大文化贡献在于,史无前例地改变了普遍存在的艺术史中女性不名、未名的状态,它使女艺术家庄严获名并正式登场,标识了一个历史性的转折。当下,“女性主义艺术”的艺术史学理脉络被建构,创作实践受到重视与研究,女性艺术文化身份得以确立,女性艺术成就被认可,一切的向好鼓舞人心,这是半个多世纪女性自身共同抗争与努力的结果。然而,是否到此为止大功告成?当然不是,光鲜亮丽的“女性主义艺术”后面,是有待改善的边缘化处境和需要充分释放的艺术创造力,“女性主义艺术”不是步自封的文化标签,更不是偏安一隅的避风港和作茧自缚的文化地界,其奋力获取的特殊命名,只是暂居之所,是漫漫长路的起点,它指向去名、无名的终点——没有女性艺术,无论是生理或是社会的,只有艺术。     

  从不名到无名,不是复归压制、缺席、了无声息,而是全然超越达至彻底平等。道路何其漫长,需要全社会全方位的努力,不只女性主义艺术自身。不过,作为女性的我们,当下可以努力做些什么? 

  虽然初出茅庐,但并非四顾茫然。在投身中国现代化的进程中,中国现代女性塑造了女性主义艺术。无论20世纪初的“兴女学”、新文化运动,还是新中国的“妇女顶起半边天”,到八九十年代国际女性主义思潮影响下的觉知,女性在社会变革过程中发现自我、了解自我、建构自我、书写自我。她们是新女性、革命者、建设者、创作者、研究者,她们办刊办报、留学、办学、教学、参战、创作、办展、著书立说,从女人到妇女到女性,从性别抹平到本色还原,在争取自我解放的过程中,中国女性不断走向自觉、主动和独立。最终,她们改写自我命运,告别被规定、被限制、被观看、被支配,从客体角色变为创造主体。就当下境遇而言,在接受艺术教育、创作表达方面,女性的文化权利大幅提升,取得的文化成就不容小觑,存在价值得到广泛关注和认可。不可否认,文化偏见并未根除,边缘处境仍待改善,我们依然面对着一个男权社会,艺术界的策展人、批评家多为男性,男性制定的艺术评判标准随处可见,女性被排斥或忽略时常发生。所以,唯有争取、唯有努力,是女性需要保持的文化姿态。   

  在文化策略方面,从20年代到90年代到新世纪,一批优秀女艺术家相继涌现,如周思聪、庞涛、喻红、陈淑霞、申玲、闫平、陈妍音、姜杰、李秀勤、施慧、尹秀珍、林天苗、向京等,她们从注重集体经验转向个体经验,从性别差异意识较弱到刻意强调,从自我到他者,从小我到世界,从微观到宏观,从传统到现代,从绘画、雕塑到装置和新媒体艺术,从题材到手法,在各方面探索了从女性经验到多样生命经验的广阔边界,显示了宽广的视野和鲜明的个性,呈现出独立、自主和自信的文化态度,展现出丝毫不逊色于男性的充沛的艺术创造力。但同时,沉湎自我的作品并不少见,真正具有女性主义意识的作品为数不多。如何走出温馨舒适圈,步入开阔世界,关注深远、宏大、严峻、厚重的事物与事件,放大现有的人文关怀,不为生理性别设限,挑战宽广创作维度,尝试自由多样表现,是二十一世纪女性主义艺术家已开始尝试但仍需加大力实践的重要方面。同时,从文化多样性方面,尊重中国本土文化传统、背景与特点,在此基础上开展具有中国文化特色的艺术创作也是重要文化策略之一。  

  另外,还有一个重要事实是,很多中国女性艺术家唯恐被外界认为是女性艺术家,同时极力否认自己做的是女性主义艺术,包括林天苗、向京等名家,这种拒绝反映了女性艺术家自我身份认同的尴尬状况。或是不希望被生理性别限定,对定位在女性上感到别扭,担心艺术成就被轻视,或是不想被贴标签,疑虑被艺术界误解为性别对抗立场,更愿单纯从艺术角度而非女性主义艺术被接纳?原因不得而知。无论如何,该态度既包括对女性性别本身的回避,也包含对女性主义一词和语义的未置可否。这不乏性别的自我否定和文化态度的含混意味。不过换个角度看,也许包含着更激进的文化诉求,即超越生理性别限定和女性艺术封号,将自己重新定位在“人”与“艺术”上,而非“女人”和“女性艺术”上。而这,无疑是一种更积极的前瞻意识,表达了去女性化命名的强烈愿望。美术理论研究者廖雯说:“人最终是人,不是男人和女人。”所以,抛开二元对立思维,不以强调性别特征差异和立场为策略,展现了更大的勇气和更彻底的立场,它预示了女性主义艺术的终极目标——没有女性、女性艺术,只有艺术。不过,毕竟女性主义艺术才出现半个世纪,仍是待成长和壮大的新生力量和新生事物,一方面它需要明确自己与男性的差异,揭示女性独立价值,一方面需要消除性别差异,表达与男性同为主体、同为人的对生命、世界的共性体验与感受,两者都是可行的创作表达路径。 

  争取改善文化处境,不断调整文化策略,实践从女人到人的全新文化定位,是女性艺术家走出“女性”,奔向大写的“人”,拥抱自由艺术世界的渐进步伐和必经道路。充满勇气、力量、智慧的她们,已经有极好的开始,未来——去名的那一天终将到来。这种光明自在不是自动降临,更无需他人赐予,而是自觉为之,奋斗不已。

李昌菊,博士,北京林业大学艺术设计学院教授、硕导。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主持完成国家社科艺术学项目1项,出版教材5本,专著2本,发表论文130篇,多次参加《中国艺术发展报告》撰写。获中国文联文艺评论奖两次,独立完成中国文联“改革开放四十年文艺事业发展成就与经验专项课题研究”(美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