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楠

女性摄影:性别女?

  如果“女性摄影”是一种特指,那么,我们会轻易地发现,并不“相应”地存在“男性摄影”这样的特指。 

  这是一个事实,并非仅仅是女性主义的说辞。 

  正因为如此,才更有探讨的必要。 

  造成这一事实的原因,除了波伏娃所说的男性从来不需要特指之外,盖因目前虽然女性已获得公认而瞩目的艺术成就,即我们拥有了辛迪•舍曼、黛安•阿勃丝、朱迪•戴特、乔•斯彭斯、南•戈尔丁、莎莉曼、多萝西娅•兰格、玛格丽特•伯克-怀特、安妮•莱博维茨、索菲•卡尔、吉莉安•韦英、迪克斯特拉等这些闪光的名字之外,在“月球的背面”,我们不能不看到:所谓“女性摄影”——这个被特别强调有别于男性的摄影,其实依然是男性摄影,只是由“性别女”完成而已。

  此状大致有三种:一种是女性摄影师努力以男人的视角、男人的思想乃至男人的操作方式来选择题材、提炼主题、完成拍摄。这种努力试图证明:女性在以摄影表达这件事上,可以做得和男人一样好——潜台词就是:达到男人的水准;或者说,在男性所定的标准里取得一席之地。

  越来越多的女性以职业的身份参与摄影,关注社会公共议题,并做出切实的贡献,这当然是巨大的进步。她们力争与男性不仅等量而且齐观,以此为立身平权之道。耐人寻味的是,这一成果的代价却是放弃女性的特质;至少,在她们的作品里,很难看到来自女性本身的感受与体验。取而代之的,是没有性别感的理性思维和职业原则。

  当然,你可以说这些本来就是超越性别的,人类的共同利益和普世价值不是高于一切吗?理论上的确如此。但具体到人——不是个人,而仅仅是男人和女人,此间就存在巨大的分歧和迄今难以跨越的鸿沟。

  即使站在女性主义的角度,正如印度裔后殖民女性主义学者莫汗娣(Chandra Talpade Mohanty,1955-)所说:“南亚的黄种女人跟北美的白种女人关心的女权是不一样的,但白种女人总以为她们的痛苦和抗争是普适的。”所以,公共与普适恰恰是充分承认差异而成立的。

  从现实层面讲,当有一部分女摄影师试图在作品代入诸如“母性”“温情”一类情愫时,最终的结果却偏离初衷地流于表面与滥情。这是为什么?或许是这些“母性”的拥有者并未真正地从内在的角度去认识自己的这种属性,而是以对“母性”的刻板成见——社会(男性)对母性的规定,如绝对的无私、奉献、包容等,将其作为一种创作手段甚至工具,结果是“母性”反而成为“母亲”们无以言说的枷锁。

  母性,如果确实是女性独特而重要的属性之一,那么,它与是否真的孕育了一个生命并无绝对关系,但却与生命本身绝对相关。它是生命力的象征。母性是因为这种直接而本真的联结而强大,并非因那些在反复讴歌中被极端化的忘我精神。所以,如果女性是在与生命-自我断裂的情形下去表现母性,结果只会是:越用力,越离。

  所以,这也说明了女性内在的特质是无法抽离的,无论女性以何种方式压抑、抗拒以及误解。

  第二种状态看起来似乎是第一种的反面,即摄影者极其突出自身的女性生理/心理特征,最大化与男性的不同,以此来彰显女性之于男性的平等,甚至优越。其中一个主要的出发点就是身体。女性的身体一生中经历诸多奇妙可畏的变化,对身体的关注几乎是一种本能。而能直面身体的摄影,是极佳方式。身体是认知的起点,从身体可以四通八达到欲望、情感、身份、文化、经济、社会、全球化等各种议题。这条路径,甚至是女性探索自我、构建自身历史的必由之路。这并非说所有女性摄影师必须要以身体为题材,而是说女性对于自身的认同与了解是从身体开始的。

  诚然,现代女性越来越善于并乐于从身体的展示中获取自信,无论是艺术家创作的作品,还是社交网络的自拍,身体成为最主要的说服力。但同样耐人寻味的是,众多以身体亮相的“女性摄影”所预设的潜在观看者,却是男性。即某种程度上,这是蓄意特别向男性呈现的观看:那些迷离暧昧的荷尔蒙,被精心包装成傻白甜的“男性用品”。所谓的独立,不过是欲拒还迎。它貌似不取悦男性,却是以拒绝的姿态给予最大的迎合。有趣的是,作者往往以女性主义者自居,但女性主义并非一脱了之;同理,对身体的探索如果只停留于欲望,那么,身体必然被异化。这恰恰是许多“女性摄影”洋洋自得而不自知地成为女性之异化的原因。

  从这个意义上说,第二种状态与第一种并无二致,女性只是以男性为坐标与目标的一种存在。而第三种状态或许更为糟糕:女性按照某种形象塑造要求所拍摄的女性,这些宣传画一般的影像普大喜奔,频频出现,成为一种权力化的暗示:当代正确的女性形象,而不相符合者便是异类。这里面固然有男权社会的操控,却也包含着女性或主动或被动的配合。

  毋庸讳言,这些事实提醒我们,女性摄影,是否只是性别女?

  从女性主义的角度说,女性的作品未必都是女性主义的,而女性主义摄影也未必只有女性参与,但无论如何,“女性”之于摄影,不应当仅为性别。女性摄影的上述问题,也不是高举女性主义旗帜便可解决。事实上,许多谈及女性艺术言必称的著名女性艺术家,如文章开头所列举者,公开声称自己并非女性/女权主义者,同时承认女性这一身份给予了她们灵感与机会。这或许是一种真实的态度。主义、运动、革命在历史发展中犹如加速推进器,它是席卷个体的浪潮;而具体到现实情境,则要复杂得多。

  比如浴缸,这个与主义、运动和革命相去甚远,与身体、生活、隐私直接相关的物事,就颇有代表性。

  1970年,黛安•阿勃丝接受《新闻周刊》的任务去拍摄著名的妇女解放运动领袖蒂·格蕾斯。她为格蕾斯拍摄了上百张照片,然而,送到《新闻周刊》后就杳无音讯了,直到格蕾斯追问它们的下落。编辑吞吞吐吐地说,他们不知道阿勃丝企图用这些照片表达什么样的政治观点。之后,格蕾斯和阿勃丝一起翻看了要回的照片,格蕾斯躺在浴缸中微笑,浑身上下一览无余!“这些照片如果上了《新闻周刊》的封面,那可太具有革命性了!”格蕾斯说。但最终,杂志只采用了一张阿勃丝拍摄的格蕾斯演讲时的头像。

  显然,虽然黛安对女权主义并无感觉,但她以女性敏锐的直觉抓住了问题的核心:所谓妇女领袖的全部意义首先是:她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女人!当这个女人因“性别女”而获得满足与骄傲,同时这种满足和骄傲被社会充分认同——登上主流杂志的封面时,可能倒是对女性解放的最好诠释。这样一个命题到了她的镜头前,就变成“女人是什么?”,而不是“什么样的女人才是应当被肯定的女人?”可惜的是,《新闻周刊》无法理解这些影像,他们最终按照后一种模式,即男性的标准选择了照片:妇女领袖首先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个政治人物。所以,她不能裸体躺在浴缸里见人——女性摄影师也不能这么拍女人。

  与此相反,男性摄影师所拍摄的裸体女性却可以公开见诸报端并大受追捧。在畅销的荒木经惟作品里,浴缸也是重要的道具,借助其展示身体的女性非但不会自信微笑,而且以一种自甘驯化的温顺服从着荒木设计的暴力现场。女性合法裸体的途径,只能是作为情色尤物。因此,荒木经惟遭到女性主义者的白眼,同时得到商业利益的青睐。无论荒木经惟是否被定义为情色摄影师,这一事实是存在的。这些女性,仅为“性别女”。

  女性以各种姿势一再被置于浴缸内展示,所袭套路,大半是荒木式的。浴缸,这一引人遐想的器具,外观上犹如放大和加深了的托盘,正好摆设女体,以供使用。

  后来,终于有一位女性拍摄的女性躺在浴缸里上了封面,就是安妮•莱博维茨拍摄的黑人女演员乌比•哥德堡,《修女也疯狂》和《人鬼情未了》的主演,登在《名利场》杂志。白色的泡沫包裹着黑色的乌比,她仰天而卧,仿佛从白色中挣脱出来。安妮鼓励乌比在巨大的反差里尽情释放自己格格不入的美。在好莱坞还是白人为主的时代,这张浴缸里的照片展示了身体,却与情色无关。它见证了两位女性对性别、身份、种族问题清晰而明确的看法,并以女性特有的喻意方式直接而从容地表达了出来。

  因此,这是“性别女”的正确打开方式。当女性试图以独立主体创造能够实现自我价值的世界时,以男性为主导的社会给予她们的,只是以男人的立场和利益对给予她们的秩序和规则略作修改。而这一情形的改变,需要多方面的努力,其中之一便是女性对自身的认识与理解,即到底什么叫“性别女?”这不是一个简单的渐进过程,从黛安•阿勃丝到安妮•莱博维茨,人们接受这个回答走了很长一段路;而荒木式的女性,一直在那里。 

  所以,尽管今天的女性摄影师不乏坚定的自觉意识与大胆的身体力行,女性主义也不再以发动一场夺权的“性别战争”为目的,甚至于女性气质的摄影中日益看到男性的加入,对女性的视觉建构早已不再是单一模式,但是,以男性为原点的庞大坐标依然存在,以男性为终极观看的目标依然存在,“性别女”就依然是一个问题。

  当下,女性摄影趋热,除了“政治正确”的加持,女性摄影师、策展人也相当活跃,她们共同编织了当代女性摄影的现实图景和未来愿景。在对身体的表达上,女性刻意打破男性理想的女性身体形象,以此宣告与男性视角的决裂,表达对身体的自主。女性摄影师将“性别女”置于更广阔的社会空间里经受考验,在错综复杂的社会关系中重新审视女性的发展和困境;同时,她们也在打量男性。而男性,近年来阴柔之气倍增,这不仅仅指男性对女性,如母亲、妻子这种重要的“男女关系”的日益重视,也是指整体风格与方向的变化:对私密情感和个人体验的关注。社会节奏越快、流动越大,不确定性越多,对于稳定情感的需求就会越来越强烈。比较明显的例子,就是拍父亲母亲、爷爷奶奶、妻子情侣者日盛,似乎集体进入了亲情模式和寻根之旅。而这一切的背后,宁说是一种对于急剧变化的深刻恐惧和无奈妥协。

  另外,大约因为女性长期被定义为(事实也是)“弱者”,所以基于女性主义的女性摄影主要在改变弱者地位这一方向发力,因而,对于女性自身进行反思与自省的作品比较少见。即某种意义上,正是女性自己紧紧抱持住“性别女”,将其作为“自卫反击战”的武器。但这一姿态,却造成了女性自身的困境。因此,女性摄影虽然有相当大的拓展,但距离关键性的突破仍然有空间可以发挥。

  我们欢欣鼓舞于女性摄影成果的同时,必须保持足够的清醒:多元混杂,一直是女性摄影的常态。然而,这些丰富的表达是否真的在诉说女性?还是在改写或是遮蔽真正的女性?或者,借用一句老掉牙但有道理的话说:什么时候我们不再特别强调“性别女”,就是女性真正获得了独立自由平等的时候;就是女性与男性“有差异,无落差”的时候…… 

  注释: 

  转引自《摄影是有性别的吗》,杨莉莉著,浮图网,2017年 

李楠,女,1973年10月生,汉族,毕业于武汉大学。现任南方周末图片总监,广东省摄影家协会副主席。曾获中国新闻奖、中国摄影金像奖、“啄木鸟”杯中国文艺评论优秀著作、中国新闻图片编辑金烛奖等专业最高奖。系粤港澳大湾区文艺创新论坛专家库专家,广东省“十百千”文化优秀人才培养工程第一层次培养对象。出版学术著作《从“观看”到“观念”》,《中国当代摄影精神交往录》等近百万字文论。曾任中国新闻奖摄影类、IPA国际摄影大展、平遥国际摄影大展、丽水国际摄影大展等专业展赛评委。曾策划百万浏览量的女性摄影项目《Female Focus》,发表女性议题评论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