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柳元

爱的层级

——兼论电影《伞头和他的女人》的女性刻画

　　 近年来，女性形象的走红、女性创作的迭代，成为视听创作领域一种引人关注的现象，“她题材”的兴起，反映出社会的变迁。 

　　几年前，我参演了电影《伞头和他的女人》，感受颇深。借这次论坛，整理一番思绪，就新时代女性题材的女性人物刻画，发表一点感想，以就教于两岸同仁。 

　　《伞头和他的女人》讲述的是中国改革开放以后一名秧歌高手和两个女人的情感故事。剧情结构简单，单线叙事，但人物命运坎坷多舛，对女性情感和思想境界的开掘呈现出了复杂性和多层次，值得做深入的思考和分析。 

　　影片正面描写了两名女性对于男主角聂得人的爱情源自好感和性爱，进一步上升到情的过程。吕翠花与聂得人青梅竹马，是唱伞头秧歌的搭档。并没有过多去交代两人相爱的过程，直接就是婚前的媾和，而这个媾和、性爱的开端却贯穿到始终。性爱到情爱，这在古今中外的女性题材作品里屡见不鲜，俄罗斯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安娜爱上的是个玩世不恭的英俊军官沃伦斯基，法国雨果的《巴黎圣母院》，爱丝蜜娜塔爱的是虚伪英俊的太阳神巡城队长，但这两个影片都以悲剧的形式批判了单纯的性爱。而《伞头和他的女人》不仅没有批判这种源自性的情感，而且还用以解释翠花的爱情心理。 

　　女主角张爱兰同样是出于好感和性才委身于醉酒的聂得人，她从一而终的基础不是传统的封建观念，而是对聂得人作为她喜爱的男人的爱怜、包容，同样贯穿一生。从社会和道德意义上，聂得人是个不忠诚的男人，但是个她喜欢，并且可以原谅他的过错的男人。在两人的关系里，张爱兰个人对爱情的个性化体验大于或者超越了社会和世俗的观念。我体会，这里影片没有做更深的挖掘，不是交代不清楚，而是用白描手法来诠释了心理。 

　　这样的女性题材刻画，是直击人性的。我在这里想提一下李安先生拍的《色戒》，它实质上就揭示了女性心理的复杂性和个性化特征，女主角由于与汉奸产生性爱，情感起了微妙的变化，在关键时刻背叛了自己的政治群体和最初的使命，让汉奸死里逃生。这部影片从另一个侧面揭示了女性的个性特征，鞭挞了汉奸男主角的无情。这类对于女性情感复杂性的描写，甚至是欧美电影一度的倾向。但在《伞头和他的女人》里，我更愿意理解为是爱情的一个层级，即性情的层级。 

　　可贵的是，《伞头和他的女人》没有从一般人道意义上去提炼和升华张爱兰的精神境界，而是坚持从人性的角度诠释女性的包容、善良、尊严和崇高。她在离婚时，以多占财产为障碍，体现她既要维护尊严，希望聂得人低头求得她的原谅，又实际上表达了包容的复杂心理。在听到吕翠花由于过失杀前夫被判刑二十年的消息后，毫不犹豫地接走了吕翠花的亲生儿子，承担起抚养的义务。这样的剧情揭示的是女性的善良、母爱，突出了女性厚德载物的人性特征，反映的是来自于中华民族古老的文化传承与基因，并且已经作为一种群体无意识进入血液，化作本能。 

　　易经《系辞》说，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厚德载物，正是这样源远流长的女性群体心理和行为特征的概括。这使我想到了中华民族上古传说时代，女娲造人，西王母在神话里的地位，这些当然反映的都是母系社会女性对社会的贡献和影响力，而在当代，母爱正是社会和谐的重要元素。影视作品里，刻画女性人物，仅仅是男女性情的层级，而没有或缺少母爱的层级，显然是单薄甚至是肤浅的。 

　　值得探讨的是，张爱兰不仅对下一代表现出了母爱，在对聂得人的情感里，是否也有母爱的元素。我个人体会，在爱情的构成里，实际上包含了女性赋予男性母爱的成分，如同男性有可能存在对配偶、情人赋予父爱成分一样。这样的元素，使得爱情包含了亲情，变得更为深厚而丰富。因此，我们是否可以说，爱是存在着母爱和亲情层级的。这就可以解释张爱兰已经把聂得人作为自己的家人来对待，无论是分还是离，忠诚还是背叛，归根到底还是一家人。 

　　但是，爱还有另一个层级，那就是真情与尊严的层级。《伞头和他的女人》里，张爱兰和聂得人的第一次分离，是因为她得不到聂得人的真情，失去了尊严。尽管她出于善良和亲情，帮助聂得人抚养吕翠花的儿子，但她病入膏肓时，在海边，仍然想听到聂得人关于真情的表达，她的生命需要深沉的真情，这是一种对生命和爱情尊严的追求。至于弥留之际，张爱兰仍然想要给自己一个合法夫妻的名分 ，当然也是对尊严的追求。但个人以为，这是影片的败笔，损害了张爱兰的形象，由超越世俗又回归世俗。这在华北农村是生活真实的反映，但却损害了艺术真实和人物性格的成长性，部分丧失了影片的时代性。这个给弥留之际的张爱兰以合法夫妻的做法，如果由出狱后的吕翠花提出，就会把吕翠花和张爱兰两人的境界同时提高到崇高的层面，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把二人的善良与崇高贯彻始终，而不受损害或降低。更典型地代表21世纪女性的时代特征。这就提出了另一个问题，女性的崇高如何体现。 

　　《伞头和他的女人》里，张爱兰的善良、包容，对爱情深厚又深刻的理解，刻画出了一个血肉丰满、个性鲜明的女性形象。如果说她是可爱的，也是可敬的，大概可敬的色彩要浓于可爱的色彩，因为她的包容，尤其是善良，已经超越世俗的生活逻辑和伦理关系。看到吕翠花受刑，主动承担抚养他人亲生子，并且在分财产时照顾吕翠花的儿子。 

　　对待不忠诚的丈夫，她选择了包容，即便知道缺乏真情，也还是给他亲情和温暖，鼓励他活下去，挽救了一个落魄男人的灵魂。 

　　那么，也就是说，一个女人，不仅承担了分外的抚养他人亲子的义务，承受了意外的耻辱，但又能够面对耻辱，承担起挽救灵魂和生命的义务。她的人性就散发出光芒，她的精神境界就已经到达不仅施善于人，而且拯救灵魂、启迪生命，真正地超越自我，活出生命的意义来。那就是崇高。 

　　分析起来，似乎女性的情感和爱是分级的。但这些层级大概不可简单做高下之分，因为他们是粘连复合在一起的，虽然清晰可辨，但却不是独立存在的。 

　　就女性题材的时代特征而言，《伞头和他的女人》，将故事置于1980年代后到2010年代期间，这正是中国农村发生巨变的三十年，也是人们思想观念发生深刻变化的三十年。影片中，女性人性的刻画，正是社会观念深刻变化的折射和反映。比较典型的就是传统宗法观念与现代社会观念，农业农村小生产观念与城市化和大生产观念之间的冲突和矛盾。张爱兰人性中的包容、善良、尊严和崇高，不仅是对中华民族传统美德的体现和弘扬，也恰是社会化大生产和现代化进程中先进思想观念的反映。如果一个民族，女性的人性既闪耀传统优秀文化的光芒，又焕发着现代青春的色彩，那么这个民族就一定是有前途的。因为，优秀女性文化和文化母体必将孕育出具有旺盛活力的生命！ 

　　新时代，我们的艺术正在走出自己的道路，正逐步构建一套独特的话语体系，其中女性艺术也将是重要的组成部分，未来中国女性艺术发展将充满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