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长荣:戏曲是技艺更是文化
发布时间:2015-04-16

戏曲是技艺更是文化

——专访京剧表演艺术家尚长荣

图为上妆中的尚长荣。 

  走进衡山路17弄,“上海京剧院”五个大字在绿树掩映中半隐半露。一位剃着光头的年轻人从小院中迎了过来,浑身透着股戏曲演员特有的精气神。“先生在二楼呢!”还没来得及打招呼,头顶传来另一个欢快的声音——抬起头来,一位身材修长的长者从楼上窗户伸出大半个身子,热情地笑着。 

  嘿,好一个年轻的剧院! 

  推开二楼会议室大门,有年头的木地板味扑面而来,顺着落在地板上的阳光望出去,窗外正是团团新绿。尚长荣,坐在窗前的大木桌边,对面坐着六七个年轻人。 

  今日晨课,坐排京剧《曹操与杨修》的部分念白和唱,尤以第五场和末场为重。一只手拿着戴了多年的鸭舌帽在桌上敲着锣鼓点,一只手轻轻示意该谁“上场”,尚长荣一个字、一个字地给年轻人“抠”起了戏:这个字该念尖字儿,那个字是重团,这句唱不连贯,那句念白表达的人物情绪不到位……两个小时中,年轻人唱一句,尚长荣点拨一句,“就差这一点儿”。在中国传统文化艺术中,这“一点儿”若没有师傅点拨,只凭徒弟悟个十年八载也未必琢磨得出来。 

  由师傅“耳提面命”的晨课,已持续一年多。下个月,作为上海京剧院成立60周年的贺礼,青春版《曹操与杨修》将正式上演。按尚长荣的话说,“这群年轻的朋友已经准备好,可以拿下这部戏了。” 

  对许多梨园行外的人来说,尚长荣这个名字也许并不陌生:当代京剧表演艺术家、“四大名旦”之一尚小云之子。对于京剧界来说,他是中国戏剧家协会主席、国家级戏曲大奖“三度梅”的首位获得者。

  对京剧艺术、对当代京剧史来说,尚长荣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

  一代净角,是继金少山、郝寿臣、侯喜瑞、裘盛荣、袁世海之后,把长久以来偏居舞台一隅的花脸推至舞台中心并大放异彩的人;是当代京剧艺术的“突围者”,还京剧这一古典艺术以尊严法相,并赋予其与时代共振的脉动。

  文化自觉,是尚长荣及其作品的精神内核。倘有更多戏曲工作者拥有这一文化自觉意识,共同将这一精神内核植入前人经典与今人新作,相信京剧终将超越技艺本身,发展成从时光隧道中走来并涵养当下的一种文化。

  还是先从《曹操与杨修》,从尚长荣48岁那年的出潼关说起。

  问:1959年冬天,尚小云先生带着家眷和学生离京入陕,您随之开始30余年的西部生活。1988年夏天,您揣着《曹操与杨修》的剧本,叩响上海京剧院院长办公室的房门。是什么力量推动已是48岁的您“毛遂自荐”?

  答:从我个人来说,生活的第一需要不是养尊处优,而是要做事情。那时候我总窝着一股气,不服气——当时京剧界的锐气太差,曾经的创造力都去哪了?老演老戏,老戏老演。

  就是一股子勇气,我反复听着贝多芬《命运交响曲》的磁带,来到上海京剧院,希望能在这里排《曹操与杨修》。“商人重利轻别离”,来到上海后,我给那时还留在西安的老伴写信,说我是“艺人重戏轻别离”。如果没有上海的好氛围、没有上海京剧院这个好团队,我的后半生将一事无成。就像我去年接受“上海市文学艺术奖·终身成就奖”时所说:上海需要我,我更需要上海。

  问:周信芳在抗日战争爆发之际创排《明末遗恨》,与彼时时代氛围相应。您在新世纪之初排演《廉吏于成龙》,想让艺术有补于世道人心,其中的唱词“非吾所有莫伸手,非分之财莫进门”传播甚广。自《合州城》(1956)始,创排新戏是您半个世纪以来鲜明的艺术取向。您选择一出新戏的标准是什么?

  答:我给自己立下的信条是“做平常人,演不平常的戏”。给人以启迪、与时代审美需要相契合的好戏,就是不平常的戏。

  作为演员,我挑戏主要是以有没有“戏”为核心,然后再挖掘、提升思想内涵。戏,是靠演员去演的,依靠外包装不行。怎么让一个作品有“戏”?有些时候,“戏”需要人有意去找、去攒。好莱坞编剧分工明确,有人负责编人物、有人编故事、有人编台词,我们不妨借用这种方法去细化分工“找戏”的做法。

  问:演员看重一个戏能呈现出表演艺术的多寡高下,编、导、演的立足点呢?

  答:对于编、导、演来说,要自强和反思,要深入生活。什么叫深入生活?写古代戏,要读书,更要了解那个时代和那个时代的人;写现在,要了解今天,要知道现在的人想看什么,不是坐在屋子里搜肠刮肚,写一些跟时代合不上拍的作品。

  问:怎样理解我们生存其中的“生活”与艺术创作的“生活”之间的关系?

  答:“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每个人都在生活之中,但作为创作者,如果没有了解生活、咀嚼生活、提炼生活的主观愿望,就可能什么也看不到。

  而怎么看生活、看什么样的生活,这是立场、理念、情感的问题。

  问:尚小云先生与观众共荣共生的艺术经历对您有什么影响?作为“梅花奖艺术团”最年长的成员,您为何要求自己常年尽可能地到基层演出?

  答:在京剧艺术的高峰期,比如清末民初和上世纪50年代,人们追求的不是一个固定的模式,而是百家争鸣、百花齐放:长靠戏、短打戏、机关布景戏,文武昆乱、生旦净丑,丰富多彩。观众是否喜爱,是当时检验一部戏成败的关键。再往远一点看,徽班进京诞生了京剧,这本身就是适应当时观众审美需求的顺天应时的结果。200多年来,京剧能够存留、发展,能够长久以来被观众喜爱,也正是因为它不断自我调整,不断适应变换的观众需要。现在也应如此。

  我们很多基层院团处境非常边缘化,但是他们常年坚持演戏。这样的戏曲艺术工作者是民族文化的守望者,他们传递的是中华传统文化的精神与技艺。作为久居城市的戏曲人,到基层为广大的老百姓唱戏,是我的本分。

  问:如何理解戏曲艺术的现代发展与文化传承之间的关系?

  答:曾有人问我坚守传统、坚守清贫,是否会内心不平衡。我反问他:华罗庚、钱学森的月工资是多少?常年在卫星发射基地从事科研工作的人,他们献了青春献人生,献了人生献子孙,他们的收入是多少?难道人就是为了拥有钱财活着吗?人不是为了私欲而活着。何况我在做自己愿意做的事,唱自己愿意唱的戏。

  戏曲是正业,上对得起祖宗,下对得起子孙。戏曲工作者要有社会担当。我现在做讲座,多次谈到要大力支持我们的青年演员,他们是戏曲的未来,往大了说,是传统文化的传承者。

  我很欣慰,现在是能够干事业的时代。我的座右铭是东汉张衡的那句“不患位之不尊,而患德之不崇;不耻禄之不夥,而耻智之不博。”

  问:具体来说怎么传承?

  答:传承是一套学问。戏曲院团不是考古队,不是故宫博物院的分院,更不是兵马俑、甲骨文、马王堆。传承和创造,二者不能偏废。一方面,做好各剧种优秀剧目的影像保存工作,守护好我们的文化瑰宝;一方面,还要腾出手来,把适合今天的剧目整理出来,重新上演。最重要的是,还要有适合当代需求的新作。

  在京剧的创新上,既不能止步不前,又不能走火入魔。要允许成功,也要允许失败。我们鼓励的是风格多样、方法多样的创作,不要只有一种模式,也少用“当代引领”这样的提法。

  每个剧种都有每个剧种的本体特质,就像《梁祝》适合越剧,《长生殿》适合昆曲,在保护好这个本体特质的基础上、在继承传统的基础上创新,是行之有效的好方法。

  问:您怎么看戏曲艺术的未来?

  答:位卑未敢忘忧国。我所期待的,是极具民族特色的戏曲艺术能在新世纪得到光大弘扬。它不仅是中华民族非常好听、好看的艺术形式,而且是非常正面、阳光的艺术,弘扬的是健康、主流的价值观。现在当个戏曲工作者腰杆很硬,我们从事的是正业。

  戏曲是文化,极具民族个性,它潜移默化地传递着民族精神:公平正义、孝悌忠信、礼义廉耻等。作为戏曲演员,要追求有文化底蕴的表演。作为一个大国,我们戏曲院团的数量远远不够:民族戏曲艺术,仅仅依靠几个“大团”是不够的。

  我现在最担心的是颠覆经典、异化中国戏曲。从精神气质来讲,中国戏曲的内容核心是孔孟之道,是道家法家之道,是优秀传统文化。中国戏要有中国精神,我们不能背离这一精神气质,在艺术上去中国化。

  我希望人们不要对传统文化敬而远之,传统艺术自身也要想办法贴近当代人的生活。现在重新倡导小学生修习中国古典诗词,倡导人们敬惜传统文化,这些举措正当其时。否则,中国传统文化影响力将渐行渐弱,我们的后人将“以洋侍祖”而不自知。

“艺坛大家”是中国文联的品牌项目之一,起始于2004年,至今已拍摄老一辈著名文艺家100余人,涉及戏剧、电影、音乐、美术、曲艺、舞蹈、民间文艺、摄影、书法、杂技、电视等多个艺术门类,部分专题片先后在中央电视台、地方电视台播出,产生了广泛而深远的影响。这次通过中国文艺网的网络新媒体平台集中发布推送,是适应网络时代传播发展趋势,充分利用网络新媒体优势开展宣传推介的一次重要探索。这一品牌项目致力于回顾总结我国当代艺坛德高望重的老艺术家的艺术成就和人生历程,搜集抢救他们的珍贵音像资料,既努力为文艺工作的后来者打造一部生动教材,也力争为中华文艺保存一批宝贵的艺术人文史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