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河不择细流(足音)——谭元寿的梨园人生
发布时间:2017-02-23

人物速写:蔡华伟绘
谭鑫培、谭小培、谭富英、谭元寿、谭孝曾、谭正岩演出《空城计》剧照合图。

  90岁的谭元寿与80岁的王鹤文又见面了。

  京剧谭派艺术第五代传人谭元寿,舞台生涯超过八十载,文武昆乱不挡。京胡演奏名家王鹤文,师从京胡大师杨宝忠。谭王二人兄弟相敬四十载,走南闯北,雕琢谭腔。

  “有日子没见了。”最近两三年,每逢周二、周五,王鹤文都会从自己的家来到谭元寿的居所,为谭先生操琴吊嗓。今年因为忙年,两人有20多天没见面了。

  没有太多寒暄,便是一阵急管繁弦。《定军山》《失空斩》《打渔杀家》……都是谭派经典剧目,从150年前的谭鑫培唱到了2017年2月14日的此刻。

  唱过千秋家国,唱过五湖四海。琴还是那琴,曲还是那曲。

  窗外车水马龙,屋内琴曲和鸣。这琴这人这曲,仿佛凝固了时光。

  “我一辈子也没有成名” 

  久违了,谭先生。

  2014年12月20日,纪念叶盛兰诞辰100周年演唱会,谭元寿、谭孝曾、谭正岩,三代谭派传人同台演绎经典《定军山》。那应该是谭元寿最近一次登台,那一年他已经86岁,孙子谭正岩35岁。

  直到丁酉年这个春节,在中央电视台播出的《角儿来了之百年谭派》节目中,更多的谭迷才再一次见到谭元寿,听到他的声音。

  “父亲总想把最好的形象留在观众心里。”谭元寿的儿子谭立曾悄悄对我们说。

  真正的艺术家难免爱惜羽毛。尽管谭元寿是当之无愧的当代京剧大师,但他一辈子都反对别人称呼他为“艺术家”。他常挂在嘴边的是,“我只是一名普通演员”。

  二十多年前,谭元寿在上海电视台录制节目,现场有青年演员问他,何时成的名?他的回答是,“我一辈子也没有成名。”那是先生的谦虚,却有着“梨园世家”的自信与旷达。

  作为京剧创始人之一谭鑫培的玄孙、“四大须生”之一谭富英的儿子,谭元寿的降生给这个家族带来一份重重的寄托。谭元寿在幼年时就经常看京剧大师杨小楼的表演。每次见面,杨小楼都会把他高高举起,放在肩上,逗着说:快长大,把戏唱,成好角,名天下。“杨小楼是我一生中第一个崇拜者。”谭元寿说。

  童年时,谭元寿就常随父亲去余叔岩家里学戏,看余叔岩先生向他父亲传授余派唱腔。听着听着,他就在余老夫人的怀抱里睡着了,睡梦里、记忆里都是余派唱腔。所以,“直到现在,我最喜欢的还是余派唱腔。”

  1933年,上海八仙楼黄金大戏院的海报上出现了一则别致的广告。“谭鑫培玄孙、谭小培令孙、谭富英令郎、五龄童谭百岁准在今晚《汾河湾》或《柳迎春》中客串薛丁山”。“弹打空中双飞雁,枪挑鱼儿水上翻”,站在谭富英身边的“小百岁”,身背弹弓,手持长枪,一出场就是满宫满调满堂彩。

  5年后,谭小培仿照当年谭鑫培将谭富英送到富连成坐科,把谭元寿送到富连成第六科“元”字科。入富连成科班学艺的第一天,肖长华先生给他取名元寿,从此戏班里就有了个谭元寿。在富连成学了7年,谭元寿学演了近百出戏。60多年后,谭元寿回忆起这难忘的7年,总结了富连成的“三件法宝”:一是严格教学,不分亲疏;二是注重舞台实践,全年只休息两天,没有一天不上课,没有一天不练功,没有一天不演出;三是教学中文武昆乱并重,文武昆乱兼学。

  富连成为谭元寿打下了深厚的艺术功底,再加上此后的转益多师、广泛尝试、南北历练,他从天津、山东到上海,从天津中国大戏院的共和班到上海天蟾舞台,他还去过“里下河”的水路班,连在船上都照样翻跟头。没有这样的历练,怎会演出一个月,剧目不翻头,一出《野猪林》《岳飞传》连演半个月,3000人的天蟾舞台上座率九成以上;又怎会有1965年在上海连演40场《沙家浜》、全国热演《打金砖》这样的后话?

  谭先生讲了一件事让人印象极为深刻。出科之后,他崇拜李少春,想拜李少春为师。父亲谭富英不仅十分支持,还对他说:江河不择细流,泰山不弃细壤。谭派哪里来的?就是吸取各家之长才形成的。“我的曾祖、祖父、父亲和我的儿孙六代人,都是科班或者戏校坐科才出道的。没有一个是全靠家学,每一代人都拜有好多老师,这就是转益多师。”

  “对别人厚才有自己的道” 

  如果问什么是谭派艺术的象征?当之无愧的是《定军山》。

  中国历史上的第一部黑白无声电影是谭鑫培主演的京剧《定军山》。电影里呈现的是谭鑫培的飒爽英姿,影院里的观众总是齐声合唱着“这一封书信来得巧,天助黄忠成功劳……”“满城争说小叫天”并非虚言。

  谭富英出科,到上海第一次挑班演出的也是《定军山》。从谭鑫培到谭正岩,谭门演出最多的戏还是《定军山》。

  谭门七代,一脉薪传。在一代代戏迷热切追慕的谭鑫培、谭富英、谭元寿、谭孝曾、谭正岩之外,谭家还有四五十人将自己的人生托付给了京剧。可以说,一部谭氏家族的历史,浓缩了京剧近两百年的发展历程。而当我们以谭元寿为坐标,逆流而上,去寻访那段不太遥远的历史时,最吸引我们的不仅仅是那一排排光耀璀璨的大师的名字,还有他们艺术生涯与人生命运的紧密纠缠,他们以彼此割舍不断、重于泰山的情义,共同托举出一个剧种的黄金时代。

  谭家与梅家的感情不一般。谭元寿清晰记得,20岁时,梅兰芳亲自打电话给他,请他从上海赶回北京,“陪葆玖兄弟在北京唱第一场戏”。“梅兰芳先生在家里给我和葆玖兄弟说《打渔杀家》和《大登殿》。这是谭梅两家深厚情谊的延续,这是我一生中的幸事。”去年得知梅葆玖去世的消息,往事一幕幕重现,难过的谭元寿辗转反侧、一夜未眠。

  京剧成为国剧的初期,谭鑫培创下了“无腔不学谭”的历史,这一方面源于谭派的声腔之美,另一方面也是谭派没有门户之见、采众家之长,后学们也饮水思源、以艺为大。谭元寿说,余叔岩先生的“范秀轩”始终供奉着谭鑫培的大幅照片。那时有人称余叔岩早已超越了谭鑫培,余叔岩就非常生气,“和我的老师相比,我只是九牛一毛。”谭富英因病最后一次住院,对谭元寿说:“唯一遗憾的是毕其一生没有学好余叔岩先生这十八张半唱片。”

  2年前,谭元寿舞台生活80周年座谈会在北京举行。面对高朋满座,谭元寿在不长的发言里一口气说了23个“不能忘记”。每一个“不能忘记”的背后都是一段值得铭记的梨园佳话。

  一个家族,七代人从事同一门艺术。即便放在全世界,也是鲜见而宝贵的。在京剧自身的魅力之外,一定有一条强韧的精神纽带将他们联结在一起。我们去求证,谭先生笑笑说:“父亲谭富英的人品对我一生影响最大。他总教育我做人要忠厚,唱戏要高调门,做人要低调门。要学会吃亏、让人。对别人厚才有自己的道,才有后代子孙的道。”

  关于谭家,我们还听到了两个故事。一个是关于谭鑫培。北京陶然亭附近曾有一块区域叫做“梨园公墓”,专门安葬梨园行那些跑龙套的贫苦人。“梨园公墓”的主要出资人就是谭鑫培。谭家的后人说,家里因为义举、义演、捐款而得到的旗子数不胜数,就像家常便饭一样。还有一个故事与谭元寿有关。上世纪60年代,叶盛兰、李少春曾一度境遇不佳,有的人就避之不及,谭元寿却主动登门去拜访、讨教,“因为受过李少春、叶盛兰的提携,他从心底里敬佩他们的艺术”。一直到现在,演出后的合影环节,谭元寿从来不计较位置,演出的排序他也不在乎,更没有要求过必须“压大轴”。

  “在观众心中是什么位置最重要,我站在哪儿都无所谓。”话朴实,道理却不平常。

  “最怕京剧走样了,失传了” 

  在谭先生家的客厅,有一张珍贵的照片。拍摄地点是在中南海毛泽东主席的书房,那张照片里有毛主席和谭富英、谭元寿。谭家人说,毛主席在北京看的第一场京剧演出就是谭富英的戏,由谭小培陪同。自此,谭家三代就常常去中南海为党和国家领导人演出。那时,毛主席称谭富英为谭先生,称谭元寿为小谭,称谭孝曾为小小谭。

  “谭家祖祖辈辈都受到党和国家的关爱,这些荣誉不单单是给谭家,更是给予我们京剧界的”。谭元寿不止一次这样说。

  家族的巨大声望,戏曲界乃至国家的厚望,在谭元寿的人生里是一种无形的推动力。创业难,守业更难。作为谭派第五代的谭元寿,全面继承谭派表演艺术,守本纳新,拓宽戏路,“做了谭派艺术忠诚而富有成效的守护者”。

  因为这样的梨园人生,谭元寿才像爱护生命一样爱护京剧,关心京剧的未来。

  他常说“艺术家是唱出来的,不是任何人可以馈赠的。”尽管他唱过演过的戏有二百多出,在今天看来已经是不可思议的一个数字,但他一直强调自己与前辈的差距。他几乎能唱各种老生戏与武生戏,他说程砚秋先生花旦、刀马旦、泼辣旦、昆腔戏什么都唱,所以希望人们不要狭隘地理解流派艺术,希望青年演员在继承流派的同时,一定要多学、多演、多看,不断拓宽自己的戏路。“可惜,现在年轻人实践的机会太少。”

  他说,京剧这门艺术就是口传心授,看录像谁都能看明白,但里面的内涵是看不会的,很多诀窍必须口传心授,“京剧都是这么传下来的”。所以,他从来没有门户观念,一直对登门请教的戏曲界人士敞开大门,年届九十还亲手指导中国戏曲学院的研究生。

  他最担心的也是京剧,“最怕走样了,失传了。梅先生有句话富有哲理,‘移步不换形’。我们要跟着时代,但不能为了追时代就丢了本来的样子。”

  关于京剧,谭先生总有讲不完的故事,道不完的寄托。今年是谭鑫培诞辰170周年,或将为我们整理传承谭派须生提供一个新的契机。

  告别时,谭先生拱手作揖、起身相送。我们举起的手停在了半空,心中不免伤感。

  人们说,有人才有戏,有戏才有派。因为一代代戏曲人的执手相望、砥砺前行,才有京剧两百年的辉煌。无数个体的追求最终会塑造出时代的模样。但如果我们都习惯了追随时尚,在新颖芜杂的各种话语中摇摆不定,而无视自己的历史和传统,我们时代文化的准星和标尺又在哪里?

  令人动容的,是谭元寿身上的从容与专注。那种不与流俗同尘的神色,恰恰是今天最为宝贵的吧! 
栏目介绍
“艺坛大家”是中国文联的品牌项目之一,起始于2004年,至今已拍摄老一辈著名文艺家100余人,涉及戏剧、电影、音乐、美术、曲艺、舞蹈、民间文艺、摄影、书法、杂技、电视等多个艺术门类,部分专题片先后在中央电视台、地方电视台播出,产生了广泛而深远的影响。这次通过中国文艺网的网络新媒体平台集中发布推送,是适应网络时代传播发展趋势,充分利用网络新媒体优势开展宣传推介的一次重要探索。这一品牌项目致力于回顾总结我国当代艺坛德高望重的老艺术家的艺术成就和人生历程,搜集抢救他们的珍贵音像资料,既努力为文艺工作的后来者打造一部生动教材,也力争为中华文艺保存一批宝贵的艺术人文史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