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冠中的农村课堂
发布时间:2016-06-19

  提起吴冠中,人们谈论最多的是他的作品,很少提及他在教书育人上付出的巨大心血。其实,大凡有思想、有追求的作家艺术家,都希望把自己的艺术理念传承下去,形成连绵不断的血脉。何况他教了几十年的美术课,又何尝不想桃李满天下?我在河北李村深入生活期间,吴冠中的房东给我讲了好多他和学生之间的故事。

  上世纪70年代初,中央工艺美术学院200多名师生下放到驻扎在获鹿县的部队农场劳动锻炼,师生们分别住在百姓家中,吃饭有自己的伙房,每天到滹沱河滩开荒种地,养猪、养鸡、养鸭,自产自吃。在此期间是没有教学任务的,但吴冠中从来没有忘记教书育人的职责,没有忘记艺术家的使命。因地制宜,对学生循循善诱,手把手做示范。启发学生多思、多想,在“眼睛教眼睛”中贯穿中西结合的原则,鼓励他们大胆创新。他常对学生说:因为创新难,有些人就愿意墨守成规,而中国美术事业的发展,需要有大批具有创新精神的人。中央工艺美术学院在李村下乡的两届学生,因入学不久赶上“文革” ,学到的东西很少。吴冠中是留法高材生,学贯中西,知识渊博,为人真诚,部队管理放松后,学生们都想趁机找他给补补课,吴冠中从不推辞,每天吃过晚饭,房东家院里就成了他的临时课堂。

  吴冠中的房东陈吉堂告诉我,老吴这人满脑子都是艺术,跟他说别的事总是过耳不留,只要谈起艺术,古代的事都记得清清楚楚。学生们来听他讲课的时候就更激动了,开始还坐在小马扎上,说着说着就站了起来,哪怕只有五六个学生,也像对着几百人讲课似的,打着手势,激情澎湃,中国的,外国的,如数家珍,滔滔不绝。外国人的名字那么长,他能背得滚瓜烂熟,说起来一套一套的,一讲就是大半夜。他本来就有失眠症,一兴奋更睡不着了,学生们各自回去休息后,他自个在院里转圈圈儿,数星星,看月亮。我家里人都很心疼,对常来听他讲课的学生们说,老吴毕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晚上给你们讲了课睡不着觉,时间长了还不得把身体累垮啊!

  学生们担心老师的身体,晚上不来找他谈艺论画了。吴冠中见学生们不来,找上门去看他们,问学生们画了什么画?他要检查“作业” 。对学生们的画作,他总是认真评议,挨个指点,只要发现有点创新,就会给予鼓励。据他的学生徐中益介绍,在李村的时候,学生们画素描或色彩写生头像,经常请村里的老乡当模特儿,有个叫李宝瑞的同学很大胆,画素描头像时为加强对比,把脸色画得很重,明暗对比较强,和原有的对象已不相符。画色彩头像时,竟然把人的脸画成了绿色,大家都觉得不合常规,以为老师会批评他。没想到,吴先生看后大加赞扬,还把李宝瑞的几张画贴在老乡家的墙上,跪到炕上对着这几张画磕头。年过半百的老教授,以这种率真的方式表达他对创新精神的褒扬,鼓励学生们开拓思路,在创新的道路上大胆实践,积极探索。

  他的学生王秦生是山西人,与石家庄近邻,在他的印象中,李村没什么特色,学生们有时出去转半天,也找不到能入画的对象。为提高学生的审美意识,帮助学生找到画点,吴冠中总是不厌其烦地给学生们做示范。1972年春天的一个星期日,王秦生和几个同学结伴在村里寻找写生的景物,突然被一个梨花盛开的小院吸引,他们过去之后,才发现有一个叫杨锡福的同学早到了。大家各自打开画箱正准备写生,吴先生也笑呵呵走了过来,抬头观察满树的梨花。学生们见老师心情这么好,都站起身请教,提议老师画一幅画为学生作示范,吴先生很高兴地答应了。那时学生们画画大都是用自制的油画纸,大家知道吴先生习惯用刷了胶的小黑板,杨锡福便从自己的油画箱上取下一块插板交给吴先生。梨树下成了示范教学的课堂,吴冠中先生借着杨锡福的油画箱开始画满树的梨花,从如何取景到如何调色,从画梨花到画树干的不同用笔方式,从“拉郎配”式的景物搬移,到整个画面如何构图,他边画边对学生们说:做人要实实在在,作艺要虚实相生,不然哪儿还会有艺术呢?

  当时在场的还有一个学生叫郭宇,他对吴冠中先生这次示范教学进行了具体描述:

  记得他画到一半的时候,位置有过一点小小的移动。开始我以为他是一种姿势坐累了才移动的,后来,我发现他的画与我看到的实景有了比较大的变化,再仔细看去,画面比实景更完美了,梨花也更加突出,画面的整体结构也显得更加合理了。事后他告诉我,这就是我以前常说的“移花接木”法。对于先生写生时,尤其是风景写生,会经常抱着画架、画具不辞辛苦地来回跑,我们都有耳闻,这次亲眼见他画同一棵树的梨花也要从不同角度去取材。从这张画的产生过程,我理解了先生与众不同的写生方法。看到了一个真正的艺术家,面对一树盛开的梨花也会如此陶醉。画到兴奋时,他像个战士,神情专注,如入无人之境,以至于后退看效果时差一点碰到别人的画板也没有察觉。

  他的同事袁运甫的房东家比较有特色,院里有不少桃树,桃花盛开的季节,引来好多蜜蜂在花丛中飞舞,景色极美。吴冠中看中了这个小院子,一个星期天,他爬到隔壁邻居家的房顶,想从俯视的角度画一幅画。上来后发现学生周大光正坐在这里画,他看了一眼周大光刚勾完的构图,对他说,你起来我来画吧。这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周大光赶紧站了起来,看老师现场示范。吴冠中坐到学生刚才的位置上,边画边对着周大光的构图指点:构图还好,画不大,但很饱满……缺少点层次……要用大笔,用厚重一点的颜色……大色调要一气呵成……再找支小笔,勾一勾,提一提,把主体挤出来,好了!该收手时就果断点,不要拖泥带水,没完没了都把感觉磨没了!吴冠中连画带比划,用了四十多分钟时间就画好了,画面上远天、近墙、桃树、洗衣女,明净、利落地呈现出一派闹静分明的蜂蝶闹春景象。师生俩从房顶下来,在回去的路上,吴冠中仍然余兴未尽地叮嘱周大光,一定要把你最初的感受发挥到极致程度,要把每一张作品的开始都当做一次初恋。无论是明是暗、是聚是散、是闹是静、是冷是暖,都要把各自的特色发挥到极致。要像说话一样明确,让你的恋人甚至于你的情敌都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要旗帜鲜明、一语道破地把话说透!含含糊糊、模棱两可是出不来佳作的!

  在李村没有围墙的课堂,吴冠中无数次这样为学生们做示范,手把手指导,让他们在生活和实践中学到了许多课堂上学不到的东西。徐永利是当地的美术爱好者,他对吴冠中的评价是:老吴这人治学非常严谨,人特别率直,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了学生。那时候知识分子说话比较谨慎,话到嘴边也要留三分,恐怕一不小心留下把柄挨批斗。吴冠中从不考虑个人安危,有什么说什么,对学生像对自己的孩子一样真诚,讲起画画的事毫无保留。

  他的学生夏甸清说,在河北李村期间,他有幸和吴冠中先生分到了一个排,在一起同吃同住同劳动的三年,能当面听吴先生的教诲,亲眼看他现场示范,学到了很多鲜活的知识和方法。吴先生的教学方式独特而新颖,有时指出学生作画的问题很直率,有时又故意引而不发,让学生自己去琢磨,启发他们独立思考的能力。一个星期天的下午,夏甸清和同学们正在李村大街上为一个老大爷画像,吴冠中走了过来,学生们早就听说吴先生在法国学的就是人体画,只是没有见过,全都站起身,请求吴先生给做示范。吴冠中犹豫了一会儿说,我已经好多年不画人像了,发誓不画了,专攻风景画!说完这话,看学生们求知的目光齐刷刷瞅着他,都不做声,似乎有些于心不忍,轻轻叹口气说,好吧,画一张,仅此一张!说着拿起画笔,为这个老大爷画了一张肖像。画面不是单纯的人物,而是将背景画成了田野,色彩对比很强烈。他画完拿起来看了看,似乎比较满意,对夏甸清说,给你吧,只是个意思,自己去琢磨。

  对吴冠中先生的崇拜,让夏甸清对他的油画格外痴迷,有一次竟忍不住开口向老师索要一幅油画。吴先生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甸清啊,说句实在话,我满意的画不愿送人,不满意的画又不能送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夏甸清一下红了脸,他正为自己的唐突而懊悔,吴先生又坦诚地说,我一定送你一张画,一定!就是我死了,也要让我儿子寄给你。夏甸清没有想到,在他们劳动锻炼三年结束,在即将离开李村的一个星期日,吴冠中让他到房东家去看画,院里摆着吴先生的三幅油画新作,他说让夏甸清给提提意见。夏甸清直言不讳地谈了自己的看法。吴冠中点点头,沉思一会儿,拿出他认为最好的一幅说:这幅就送给你了。这幅吴冠中认为可以送人的画,成了夏甸清毕业分配前最珍贵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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