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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得最急的都是最美的时光——为北京电影学院建校七十周年而作

时间:2020年06月10日 来源:《中国艺术报》 作者:韩志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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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曾总结过几句话:“没有理论支撑的编剧是走不远的,没有文学支撑的导演是走不远的,没有文化支撑的演员是走不远的。 ”这是我在生活和创作中的感悟。自从选择了以艺术创作为自己毕生的事业,我自己最为害怕的一件事就是头脑中已有的知识老化和固化,从而不知不觉地恪守传统理念,率由旧章、作茧自缚,如同苍老的朽木和沉积的泥沙壅塞着河床,不仅自己不再激情地奔涌,还老气横秋地挡住“后浪”们前行的路。那该是多么可怕的事!为了避免这种情形发生,我一直比较注意不断更新自己的知识结构,除了大量阅读中外文学名著和观摩影片,还先后上了东北师大、中国作家协会鲁迅文学院、北京电影学院。

  如果说,东北师大为我奠定了最初的文学基础,中国作家协会鲁迅文学院使我在真正的意义上走上了文学创作道路,那么,北京电影学院则引导我步入了电影艺术的圣殿,并顺利完成了从文学创作到影视编剧和导演的转型。

  北京电影学院!她在我心中的分量和地位,真的不是几句话就可以说清的。记得当时长影厂主要领导找我谈话,在我面前有两个选择:一是中国作家协会鲁迅文学院从几届毕业生中挑选了一小部分,要送到北大作家班进一步深造,我被录取了。二是到北京电影学院文学系高编班读书。尽管北大享誉中外,是我中学时代魂牵梦绕的高等学府,但我几乎不假思索、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因为我在电影厂工作,知道北京电影学院是中国电影的最高学府和中国电影人才的摇篮。她的教学具有鲜活的实践性,并且拥有一支出类拔萃的教师队伍,像文学系的沈嵩生、王迪、周传基、汪流、余倩、黄式宪;导演系的谢飞、郑洞天、司徒兆敦、汪岁寒、王心语、江世雄、詹相持、韩小磊;表演系的林洪桐、刘诗兵、马精武、齐士龙、刘汁子……还有摄影、录音、美术系的郑国恩、倪震等等。于我而言,这些老师的大名如雷贯耳,我经常在报刊上读到他们的文章,在银幕上和荧屏上看到他们的作品。说实话,我真的是带着一种朝圣的心情进入北京电影学院的。离元大都遗址不远的西土城路旁,蓟门桥下的小月河边,那一片绿树掩映的灰色建筑群是我梦之所系,就连院中那一座并不高耸的小金字塔也令我兴奋和新奇,入学第一天便拉上几个同学跑到塔前拍照。

  我们的导师王迪教授是我国首批留苏学生,毕业于苏联国立电影学院,曾师从著名电影剧作家瓦·屠尔金、马涅维奇、叶·格布里罗维奇。我们读书期间,王迪老师特意邀请该校聂哈拉塞夫教授为我们讲了一个多月的剧作课,让我们受益匪浅。2018年,我随中国电影代表团访问俄罗斯,专程到王迪老师的母校拜访。该校建于1919年,是世界上资格最老的电影学院。爱森斯坦、库里肖夫、罗姆等都曾在这里从事过教学活动;著名导演安德烈·塔可夫斯基、亚历山大·索洛科夫、依莱姆·克里莫夫等都是该校的杰出校友。我去访问时,一位女院长率五六位工作人员热情接待。我对她说:“我是贵院学生王迪教授的学生,也是聂哈拉塞夫教授的学生。”她听了极其高兴,座谈会后一直把我们送出大门,告别时还特意走过来拉着我在草坪上合影留念。

  王迪老师是剧作家,也是经验丰富的电影教育家。他为我们安排了电影美学、电影剧作理论、经典作品赏析、中外比较文学、世界电影大师研究、社会心理学、电影剧作实践等课程,内容相当丰富。在世界电影大师专题研究中,我们通过看片和老师授课,比较系统地了解了罗西里尼、维斯康蒂、安东尼奥尼、费里尼、戈达尔、特吕弗、法斯宾德、库布里克、希区柯克、科波拉、斯皮尔伯格、黑泽明、新藤兼人等东西方优秀电影导演的生平事迹、创作实践、艺术追求和作品风格,特别受益。

  电影本是“一次过”的艺术,但“拉片子”可以弥补观赏中的疏漏。我特别喜欢“拉片子” 。那时,学院的教学设备还没有现在这样好,数字化程度也没有现在这样高,但在拉片室中,学生人手一台录放机,可以按影片目录借阅大1 / 2录像带,中外名片不少,想看什么就看什么。我没事儿常往拉片室跑,挑选自己喜欢并且心灵特别震撼的作品,一个镜头一个镜头地回放,在对情节设置、人物塑造等进行“反刍”的同时,也悉心琢磨剪辑点,研究导演的场面调度和摄影机的运动,并且仿照导演系同学们的做法,为重要场景画出机位图。读书期间,我攒下了十几本厚厚的读片笔记,成为非常宝贵的资料。这些积累,不仅对我毕业后的剧本创作和拍片活动有非凡的意义,而且让我在担任长影主管文学艺术创作副厂长的十几年中,审本审片时,与大牌编剧、大牌导演交流时,心里有了更多的底气和自信。

  为了让我们尽快获得艺术上的提升,王迪老师在教学上想了许多点子。剧作上,除为我们讲授情节、细节、结构、冲突、人物、对话,教我们写人物小传等,还跟我们一起细致地研究电影的开头。他搜集了许多中外名片的开头,有简洁的,有冗长的;有吸引力很强的,有寡淡无味的;有开门见山的,有没完没了铺垫的……在课堂上放给我们看,让我们讨论、比较、鉴别。我们班的同学,大都是各电影制片厂推荐来的业务尖子。这些尖子到了一起,“针尖”与“麦芒”的激烈碰撞便是题中应有之义了。讨论会上,时常硝烟弥漫,火药味儿十足,你来我往,唇枪舌剑,跟布达拉宫年轻的僧侣们激烈辩经的情景差不多。三句话不离本行,说的都是我们所挚爱的电影。在这样生动活泼的教学中,我在艺术上不知不觉地实现了“凤凰涅槃”。

  我们班住在学生公寓的二楼。那条长长的走廊,每个房间都成为全国电影厂文学编辑们格外注目的地方,成了电影剧本的诞生地和集散地。我爱跟同学们开玩笑,也喜欢恶作剧,曾根据大家的性格特点和创作风格为每间宿舍都起了绰号:“大观园”“知春亭”“奶头山”“快活林”“仙人洞”“积水潭”……这每一个绰号的背后,都有一长串的趣闻、轶事,是非常值得忆念的,也总有一天我会把它们写进小说里。宿舍,是休憩的地方,更是我们开展艺术研讨活动的沙龙。导演系的郑洞天老师,是我们这些“小艺术沙龙”最经常最热心的参加者。那时,他已经执导了《邻居》《鸳鸯楼》等在全国非常有影响的电影,但他很平易,没有大导演的架子,衣著也不甚讲究。他常在中午吃饭时,端着个装满饭菜的硕大搪瓷盆,笑吟吟地走进我们宿舍,随随便便往床上一坐,话匣子便打开,一边有滋有味儿地吃饭,一边跟我们有说有笑地聊天。他讲中外经典影片,讲他喜欢的编剧、导演和演员,也讲他自己的创作与追求。他口才好,知识面也宽,我特别喜欢听他海阔天空地神聊,这实际也是面对面的艺术讲座。我常在他吃完饭打着饱嗝儿离去后,如饥似渴地取出笔记本追记他所讲的那些精彩内容。我们毕业后,郑洞天老师曾在《大众电影》发表过一篇创作谈,题目是《说自己想说的话,用观众喜欢的方式》,我觉得他真的是把艺术家的“创作视野”与观众“期待视野”的相互关系讲得再清楚不过了。于是,我专门写了一篇文章,追述他在电影学院与我们的亲密接触,并且调侃他:郑老师在宿舍中给我们讲了那么多精彩的内容,却把“说自己想说的话,用观众喜欢的方式”这句非常重要的话偷偷地藏了起来掖了起来,直到我们毕业离校才讲出来。这无疑是老猫给小虎仔当师父,特意为自己留下了爬树的绝招儿。后来知道,他读了我的这篇小文,被逗得哈哈大笑。

  北京电影学院的师生关系很和谐,用“亦师亦友”这个词儿是再恰当不过了。如今,我们已毕业快三十年了,但我却始终难以忘怀王迪老师为我们上最后一课时的情景:“无羁!” ——他走进教室,就转过身写下这两个大字,几乎挤满了整个黑板。他用十分不舍的目光深情地凝视着即将离校的我们,良久,才徐徐地说:“同学们千万记住,艺术家应当无羁! ”我理解,他是在叮嘱我们,在艺术创作中切莫受任何陈规旧习的束缚,要敢于决绝地冲破各种窠臼,鲜明地表现出自己独特的艺术风格和创作个性。从此,“无羁”这两个字便深深烙进我的脑海溶入我的血脉,成为我艺术创作的信条。

  我们班共有十八位同学:李平分、方义华、黄世英、康丽雯、姜一、胡冰、江浩、慈明和、罗星、巴德荣贵、逆风、金勋、张晓阳、夏汉碧、赵北溟、王静、戴克明。本来还有王浙滨,她正筹拍一部电影,便没有来,但始终与大家保持着密切联系,被同学们昵称为“高编班的编外学员” 。我的这些同窗,多数在入学前就有剧本搬上了银幕,《月亮湾的笑声》《男儿要远行》《过年》 《苗苗》《猎场扎撒》《在被告后面》……都是他们的发轫之作,有的已经是国内小有名气的剧作家。而我,当时只出版过长篇小说《命运四重奏》,还有一批中短篇小说和诗歌作品,属于少数没有电影作品的学生之一。入学初期,虽表面上装得若无其事,可内心的压力却是极大的。每有北影、上影、西影、珠影、峨影、潇湘等兄弟厂的文学编辑到班里组稿,我总是悄悄溜边儿,那种自惭形秽的感觉是挺尴尬的。但,这也让我有了更强烈的求知欲和更炽热的创作欲。我像海绵一样,从书刊中影片中老师中同学中贪婪地吸吮着艺术的甘露,并把“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写下来贴在床头,暗自憋着一股劲儿,一定要奋起直追,必须的!

  经过北京电影学院的“冶炼”“锻造”“淬火” ,我在读书期间便全部完成了长篇电视剧《篱笆、女人和狗》《辘轳、女人和井》《古船、女人和网》“三部曲”的剧本创作。毕业后,又连续推出多部电视剧,并创作和执导了《美丽的白银那》《漂亮的女邻居》《都市女警官》《浪漫女孩》《大东巴的女儿》《两个裹红头巾的女人》《一座城市两个女孩》《大脚皇后》《大唐女巡按》等20多部电影。上述作品,在国内曾多次获“金鸡奖”“飞天奖”“金鹰奖”“华表奖”全国“五个一工程奖”等,并在英国、俄罗斯、波兰、日本、韩国、塞浦路斯等国际电影节上获奖,其中包括编剧、导演的单项奖。2009年,在新中国成立60周年之际,获国家广电总局、中国电视剧艺术委员会颁发的“有突出贡献的艺术家”荣誉。

  在我所获得的各种奖励中,我格外看重北京电影学院在建校60周年时颁发给我的“优秀毕业生奖” 。这是来自母校的肯定与激励,让我无比温暖和快慰!我有很深的电影学院情结,一直把她视为自己在电影界的“黄埔军校” 。每当看到杰出的校友们取得创作佳绩,包括看到黄丹、贾樟柯、曹保平、薛晓璐、梅峰等文学系的同门小学弟、小学妹们创作和执导出在全国有影响的作品,我都发自内心地高兴。

  北京电影学院的那一段学习生活是美好而快乐的,无论时光还是流水,任凭什么都冲不淡那刻骨铭心的记忆。有位诗人曾经感叹,这世界上,这人世间,欢乐总是乍现就凋落,走得最急的都是最美的时光。是啊,岁月匆匆,我们读书时放飞性情的日子早已离我们远去,而且永不会再复返了,但,作为一笔宝贵的知识财富和精神财富,师长们的谆谆教诲、校友们不惮前驱的身影、母校在中国电影事业中所焕发出的耀眼光芒,却将伴随、激励和辉映我终生。艺术创作,不是短池游泳,也不是百米跨栏,而是马拉松竞赛。现在,我正全力以赴地创作“千古系列”的新编历史剧,共十部作品,写十个历史人物,其中第一部《千古风流(苏东坡)》已在《中国作家》五月号发表。这十部历史剧是我思考和准备了多年的。我要通过它们艺术地表达我的历史观、价值观、文化观和艺术观,表现出与二月河等国内知名作家们的迥然不同。总之,在长长的竞赛途中我会努力跑得更好,即便做不到为母校增光添彩,也至少不能让她因我而蒙垢!

(编辑:张金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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