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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与“戏评”两问 ——由桂剧《破阵曲》说开去

时间:2019年03月25日 来源:《中国艺术报》 作者:景俊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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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与“戏评”两问

——由桂剧《破阵曲》说开去


桂剧《破阵曲》剧照

  戏曲艺术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是艺术大家庭中的核心成员。作为一种虚拟性的表演,好的戏曲表演通过虚拟性让观众感同身受。因此,对“戏”和“戏评”的认知,是文艺理论必须面对的学术命题。此以笔者近期观看的戏曲剧目桂剧《破阵曲》为例,深入探讨戏曲界比较关注的这两个问题。桂剧《破阵曲》于不久前在南宁人民会堂演出,该剧是第十届广西戏剧展演大型剧目展演的第17个参演剧目。根据主办单位广西壮族自治区文化厅的要求,展演有“一剧一评”的重要环节,以促进剧目提升和院团建设,笔者全程参与了相关点评。不过在进行到《破阵曲》的点评环节时,专家们意见分歧较大,引起笔者对当下戏曲艺术相关问题的一些思考。

  桂剧《破阵曲》根据1938年至1944年桂林云集了大量文化人的历史事实,书写了民族危亡时刻“文化抗战”的决心和意义。全剧以“破阵”为线,从“破势、破围、破心、破旧、破敌”五个角度展开叙事,最终落脚到“破自我心之阵,破国民心之阵,破敌国心之阵”的创作主旨,以期实现文化人“文化破阵”的大理想。该剧文本有诗意,舞台呈现完整、流畅、大气,编、导、表、音、舞、灯、化、服有机统一,洋溢着艺术的妙思。舞台呈现方面大家观点基本一致,对文本构思大家意见分歧较大。有人对戏的构思评价不高,认为几个场次中田汉、徐悲鸿、欧阳予倩、马君武、张曙这些主要人物之间没有共同的目标和内在的联系;有人建议一号人物应该是田汉,有人却觉得应该是欧阳予倩;还有人甚至建议删掉一两个角色,反过来围绕“西南剧展”这一大的历史事件去写,并且直接提议怎样去添加“西南剧展”的内容、怎么去围绕“西南剧展”重新结构全篇……我虽然知道一千个读者心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不同的观众会有不同的观剧感受,但是我没有想到同是在戏剧圈浸泡的人,大家对一个剧的定位竟然差别如此之大,这样的现象引起我的深思。我突然陷入对评论者的恐惧,并不断追问:何谓“戏”,何谓称职的有水平的评论人?

  先探讨第一个问题:何谓“戏”。最经典的回答自然是王国维所认为的“以歌舞演故事”。我们以这一最经典的论断延伸开去,来分析“戏”之第一要素“故事”。首先,故事是否必须是“一人一事”?我个人觉得未必。通俗地讲,所谓“一人一事”并非确指,而是强调戏曲这一特殊艺术样式的集中性——尽量塑造性格鲜明的人物,尽量写有始有终的事件。《破阵曲》以田汉、徐悲鸿、欧阳予倩、马君武、张曙五个人为底色去结构全篇是否违背“一人一事”的原则,个人觉得表面上看似乎是,但我们不能忽略编剧极鲜明的创作主旨:文化抗战,非一人之功,乃众人之志也。所以张曙“以曲破势火冲天”,徐悲鸿“以画破心木秀林”,马君武“以剧破围厚土养”,欧阳予倩“以戏破旧水泽渊”,田汉“以志破敌金石证”。这“破势、破围、破心、破旧、破敌”五个场次之间看似平均笔墨,实则贯穿了文化人众志成城的决心。这一构思的内在肌理是一个评论者不可忽视的存在,也是这个戏回味无穷的本质。当然,如果能在目前的结构里深埋一条精神的主动力,自然是更好,但是否会影响现在结构的干净和流畅,也未可知。

  其次,故事本身的真与假是评判一个戏好与坏的标准吗?换句话说,在戏曲舞台上,故事与真实历史的相符性是必须的吗?这个问题看似很好回答,实则非常复杂。一般来讲,没有任何故事原型的戏、根据人情人理而编出来的故事,自然没有一一对应的严苛要求,比如《白蛇传》《梁山伯与祝英台》等。但是历史上实有其人、甚至有真人真事的故事,则一般要求尽量符合历史事实,不能轻易篡改人物的善恶、事件的曲直,特别是当下新编剧目,不然观者会觉得充满违和感而难以接受。比如写秦桧,无论怎样分析其作为一个“人”的丰富性与复杂性,其历史罪人的基本结论是难以更改的,否则就破坏掉了深埋在民众心灵深处的文化与情感认同。但不是一定不能改,有很多今天看来极为经典的剧目,历史上的变动之大甚至是我们所不能想象的,关键在于改动之后能否被观众认可,这一条是衡量新编剧目的重要标准。讲故事的基本原则是塑造符合最基本的人的情感与道理的人物,实现整体的国民心理期待和艺术审美。

  除了“故事”是评论者应该关注也必须关注的焦点外,“戏”的第二要素“以歌舞演”更应该引起评论者的高度重视。因为“戏”不是小说,它是更加综合的舞台呈现,没有后者,前者只能叫剧本而不能叫“戏”。

  我们接着来探讨第二个问题:何谓称职的有水平的评论人?这个问题更加复杂,甚至没有唯一答案。但是作为深耕在戏剧界的评论者,有几种素养必须养成:一是相对完备的史论储备。无史无以说今,大历史如此,小历史也不例外。从宽泛的概念看,戏剧界不仅要了解中国传统戏曲的历史与文化传统,而且要尽量熟知国外戏剧的发展史,从纵横两个坐标轴界定当下戏剧的发展现状。具体到戏曲界内部,又有各地方剧种的千差万异。尽管艺术有相通之处,但是熟悉京昆的人未必了解粤剧、藏戏、黄梅戏等地方剧种的发展脉络,谙熟秦腔的人也未必对川剧、梨园戏有理性认知。因此,每一次评论都是一个学习的过程,在既有知识背景的基础上,去填补被评论对象的系统知识。二是比较丰富的舞台经验或观剧体验。这也是当下很多评论者欠缺的知识储备。有的人从不看戏或很少看戏,也不断论调百出——说戏曲是落后的,没有人看之类的话。由于文艺创作与文艺批评是相辅相成的艺术实践活动,前者多应用形象思维,比如绘画者心中有丘壑、五彩,则运笔如神;舞台表演者心中有人物,则顾盼生辉。相反,评论者多理性思维,需要用历史的眼光看发展趋势,以审美的标准品评优劣。因此,没有大量的观剧经验或对舞台呈现的全方位掌握,则评论的内容必然是空乏的,也是无力的。俗话说的好——“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舞台呈现就是一个在比较中鉴别,在鉴别中提升的过程。换句话说,无比较无鉴别,无鲜活生动的具体剧目和人物,也就谈不上评论的客观性和针对性。三是“了解之同情”的包容心态。常常参与各种点评会的人都会见识各方专家的水平与风格,有的人委婉低调、言辞诚恳,有的人就事论事、提出的建议切实可行,也有的人激昂慷慨、宏论迭出,还有的人善于否定、自认权威……对于院团来说,可汲取到营养的评论自然是好评论。反之,则是空话一场,甚至是打击一场。因为每一个剧目的诞生都有其复杂的成因,评论者动动嘴皮容易,院团改起来却非一朝一夕。尽量熟悉一个剧目从案头到场上的全过程,在主创、主演、财力、团队等既有条件的基础上去提越有针对性的建议,对具体剧目的提升越有效,对院团来说也最迫切。四是坚定而真诚的底线思维。没有批评的评论一定不是好评论,全是批评的评论则可能是急躁心理的另一种呈现。试看当下的戏曲舞台,那些大量投机取巧、乏善可陈的产品层出不穷,为什么我们却很难听到真实而有力的声音?因为你的一句批评可能会动很多人的奶酪甚至饭碗,这和钱乃至权有关。这个问题更加复杂,此不展开。但是评论者作为一个有良知的个体,应该秉承自己的评论底线。你可以不说全部的真话,但是你一定不要去说违心的话甚至假话。否则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艺术的最高境界是种种“美”的表达,所以好的表演能给人很多联想——哲学的、人生的、审美的、技艺的或宗教的等。好的评论则起到画龙点睛的作用,给人以知识的弥补、艺术的诠释、智慧的启迪……如果从演唱的角度我们能够洞明“千斤话白四两唱”的意义,那么从评论对创作的促进意义上看,评论的作用有时候也有四两拨千斤的价值。因此,评论者的每一次发声,都应该是审慎的,至少要尊重艺术本身的特质与美感、尊重艺术创作规律中的种种付出。

  让我们再回到桂剧《破阵曲》上来,这个戏能引起争论,证明它在“破”上下了功夫,触及到了很多值得探讨的话题,这本身就是其探索的一种意义。演戏不易,一如台词中说的那样“台上若传神,心中必有戏”。桂剧《破阵曲》中各位艺术家的唱、念、做、表与角色的熨帖感,带观众进入到了那个时代的历史洪流之中,塑造了汇众贤英杰犹比肩的人物,让观众感同身受于历史与人物之间的巨大力量,我个人是比较喜欢的。如果在现有舞台呈现的基础上,非要删一个人甚至更多,则这个戏不会也不应该再叫《破阵曲》,而应该是一个新戏,一个另一个戏要表达的主题。

  (作者系北京市社会科学院副研究员)

(编辑:赵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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